母亲的眼泪(2)

母亲性格耿直,不善于察言观色,不得奶奶待见。母亲说,奶奶只喜欢自己的长孙——我的兄长,我的其他几个姐姐,奶奶很少帮母亲带过。在大家族生存不易,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一个锅里吃饭,父亲邮寄回家的钱,收款人自然是爷爷,没有母亲的份儿。而奶奶保管着钱,且说一不二。记忆中,爷爷寡言老实,从来没凶过奶奶。

“你爷爷可怜,死前受了罪。”提及早逝的爷爷,母亲也是叹息。每每奶奶数落起母亲,我都没见母亲顶撞过。为了照顾奶奶的晚年,父亲接奶奶住到我家,两人都是看不得别人眼色的人,想起来,奶奶在我家也住得不舒服。给奶奶做饭、洗衣服的事情,包括奶奶生病了去抓药,母亲都当仁不让地做了。“你奶奶也可怜,我说过你爸:人老了,都要靠儿女养,不要给老人说那样难听的话,你母亲一辈子受过谁的气?”母亲又开始抹着眼泪诉说着奶奶去世前的细节,“一辈子刚强,走时一口水都没咽下去。”

说起来,父亲离开我们快三年了,母亲一生害怕的两个人都走了。有一段时间,我最怕母亲出事,毕竟弦绷紧了一辈子,突然没了压力,要适应轻松的日子还真不容易。兄长经常接母亲到县城小住,只住几天,母亲又嚷着回家——她放不下家里的猫和门前的蔬菜。大姐有心,陪母亲长住了一年多。大姐最勤劳,那段时间母亲的穿着最干净、得体。之后,我接母亲到长沙小住,就是想让孩子吵吵她,分分她的神。在长沙的那段日子,我尽量待在家,陪母亲说话。有时夜深了,我会装作天冷,挤上她铺着电褥子的床铺,打听她的娘家、我的家族的旧事。

母亲一辈子省吃俭用。兄长和姐姐带给她副食,她不习惯吃,总是存放起来,放着放着,她也忘了,等想起来给我们和晚辈吃时,副食已经过期,母亲收到一片抱怨声。我们要扔,她就一直自责。有时我就拣点装进行李袋,她就开心地给我讲起这些副食的来历。为了让她开心,我就装作很开心。她又开始翻出她晒干的蔬菜,第一次,我拒绝了:“你再放,我就不带其他东西了。”母亲怔了一下。过去这些菜干,是我们冬季常吃的东西,也许没有肉汁的滋润,吃起来多是一些涩涩的苦味。神奇的是,母亲居然还是不厌烦这种味道,尽管如今她的饭食已经不再缺肉,不再缺新鲜蔬菜。

这次从长沙送母亲回到老家,我有意识地和母亲长夜深谈。母亲几次抹眼泪的事,都是在这几次聊天中集中爆发的。我仔细端详起母亲的眼睛,眼睑细长,眼窝深陷,眼角纹纵横,眼眶中的泪水很难溢出。这双眼睛已目击了过多的生活波澜、人世纷争和人性善恶,但很少看到它们被泪水滋润。要不是我故意深度地谈及过去的人和事,母亲是不会轻易流泪的。她已习惯被责怪、被埋怨、被驱使,而泪水,作为一种抗议或示弱的武器,她还是没怎么多想,或者是不习惯使用。

一个人,胸怀多少善,才能对冲种种扑面而来的恶?一个人,心中需要藏多少东西,才能隐忍生活里的种种不顺?

想到即将要离别,对于母亲来说,可能是见一次就少一次了,我忍不住用被子蒙着头,哭了几声。母亲赶紧问我怎么了。我笑着说:“感冒了,要打大喷嚏。”这次收拾行李,母亲翻出这些干菜:“干干净净的,我都没舍得吃。”看来母亲早已忘记我前几回的拒绝,又热心地推荐起来。“行吧,我都带上。”

它们确实不重,母亲说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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