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夜晚,我常想到自己的一生,虽然现在我也不清楚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的,但在那时,我却像看到笔直大路尽头的另一个人那样,看到自己的一生。我悲伤的想要大哭,可已经有无数个人柔声地告诉过我,要做一个坚强的人,在我悲伤的时候,这些人的面孔走马灯一样在我面前旋转,所以我不能,在夜晚没人看到我把头紧紧地蒙在被子里,但我还是为自己的软弱而感到羞耻。那么多年,我不想回到大埠子,就是为了不面对这种由胆怯、茫然、恐惧、无助、失落所组成的羞耻感。
直到我成年后,这种羞耻感才逐渐消失。我已经可以比较坦然地走在大埠子,虽然村里人的目光仍然会让我的脚步有些发飘,但我已经能够做到不与他们的眼光对视。三叔老了,陪我去上坟的是他的儿子我的三弟。三弟是个乐观的小孩,每次和我去上坟的路上总是“大哥大哥”地叫着我问这问那,就这样,一年年,又一年年,他也长大成人,结了婚,有了孩子,我们去上坟的队伍变得浩荡起来。在父亲坟前,我仍旧是默默地烧着纸,孩子们兴奋地用木棍挑动着火光,他们大概不知道父亲和这堆黄土的联系。
我生命中每发生一件大事,都是要来一次大埠子的。结婚,我带着穿着一身红衣的新娘来这里。有了儿子,在他刚刚能走路的时候,就抱着他来这里。远走高飞,也来这里作别。每年一度的春节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到这里。去年春节因为雪灾没有回老家,这一个春节我过的心神不宁,我以为一年去这么一次和不去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可事实不是这样,远远不是这样,大埠子仿佛是我摆脱不了的一个梦魇,我的恐惧在那里,幸福也在那里,痛苦在那里,安慰也在那里,失望的时候我去那里寻找希望,高兴的时候我去那里呆一会。这个村庄和我的联系,不仅仅是我父亲留在那里的缘故,它早已成了我血液的一部分,我人生和命运的一部分。
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常会感到那个村庄我永远回不去了,因为我一直没有离开过。它在我内心最隐秘的一个角落里,它像一个飘摇在风雨里的鸟巢,它悬挂在我心上,而我,一直那么小心翼翼那么敏感地守护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