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童年与少年 (3)

国人一向习惯让子辈朗读,父亲躺在长椅上听他们读书的声音,这被认为是世上最悦耳、最快活的音律之一。初学者容易念错的地方太多了,父亲可以纠正其发音的错误。欧阳修和苏东坡本人后来都这样听儿子朗读,现在苏洵则躺在长椅上静听儿子悦耳的童音,眼睛盯着天花板,心情就像最后一箭落空的猎人,正重铸新箭,想把儿子发出去射那只麋鹿。孩子们流利念出古文的音节,他们的目光和书声使他相信,他们定会成功,于是他恢复了希望,受挫的自尊也自然痊愈了。说不定两兄弟在记诵历史和写作诗文方面都超过父亲。日后有一位苏东坡的门人说,苏洵天赋较佳,不过苏东坡学识比较渊博。父亲还没有放弃做官的野心,虽然他自己落榜,却料定儿子必会考中。这不是贬低苏父,因为我们都知道他以淳朴的文风教导两个儿子研究史书、为政之法,以及国运兴衰的法则。

幸亏苏东坡的父亲一向支持纯朴的文风,反对当时流行的华丽风格,后来苏东坡进京赶考,礼部主试欧阳修决定改革文风,作品虚华空洞的人一概不予录取。虚华的文体就是不断堆积深奥的名词和晦涩的典故以“美化”文章。在这种文章中连一句单纯自然的句子都很难找到。这种文章最忌直称事物之名,也怕任何句子朴实无华。苏东坡形容这种可怜的作品是一句一句堆砌而成,不顾及整个效果,就像歌剧开场日老太太的臂上、颈上挂满珠宝似的。

苏家的气氛似乎很适合培养有文学天赋的少年。书房堆满各种书籍,祖父像是变了一个人,因为次子官拜监裁造务,老头儿也被封官,担任大理评事。这种官位是荣誉性质,主要功能是让大官提起父亲可以有个称呼,就算他一辈子没上过朝廷,没见过一艘船也没关系。似乎墓志铭上能刻这种头衔就是人生一切的目标——人若不能生为士绅,至少希望死为士绅。如果他不巧死得太快,还没得到这些荣衔,也可以死后追封。尤其在宋朝,连一般官吏的头衔也很少名副其实。读到苏家墓志铭的人也许会误解,以为他祖父是大理评事兼太子太傅,他父亲是太子太师,其实那些头衔都是苏子由当门下侍郎时颁赠的。事实上,两人生前都没有做过这些官。苏东坡现在还有一位大官伯伯,还有两个姑姑嫁给做官的丈夫。祖父和外祖父都有官衔,我们已说过祖父是虚衔,外祖父则是真的。

在家中,陪苏东坡成长、学习,以后和他最亲近的就是弟弟子由。两兄弟的友爱和在坎坷中所表现的手足之情,是他一生最常吟咏的主题。他们悲伤中互相安慰,灾难中互相帮助,常常梦见彼此,也常写诗互赠,就算在中国这个伦理道德之邦,这两兄弟的友爱也是相当难得的。子由性格稳重、冷静、重实际,虽然他们政见相同,整个政治生涯也一同沉浮,但在官场上子由始终比哥哥顺利。也许是因为他没那么固执,也许是因为他文才和文名都逊于兄长,政敌们觉得他没那么危险吧。子由比较冷静,常常给哥哥一些忠告。这期间,苏东坡不但是弟弟的同学,也是他的老师。他在一首诗里说:“我少知子由,天资和且清。岂独为吾弟,要是贤友生。”弟弟则在苏东坡的墓志铭中写道:“我初从公,赖以有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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