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调(1)

尼采的《苏鲁支语录》有一节:“Von allem Geschriebenen liebe ich nur das,was einer mitseinem Blute schreibt。Schreibe mit Blut:und du wirsterfahren,da Blut Geist ist。(凡一切已经写下的,我只爱其人用其血写下的。用血写:然后你将体会到,血便是精义。)”

血便是精义,要懂得旁人的血是不易的。黄花岗的血凝定了,人生几度寒凉,墓草苍黄,林觉民的形象在当下,也许已模糊成一个爱的影子、情的影子。是啊,在国色和女色之间,林觉民选择的是爱国色弃女色。在一个夜里,我听到了以林觉民为素材的歌。那歌笼罩枕边,反复回旋:“意映卿卿,再一次呼唤你的名,今夜我的笔沾满你的情。然而我的肩却负担四万万个情,钟情如我,又怎能抵住此情万万千千。意映卿卿,再一次呼唤你的名,曾经我的眼充满你的泪。然而我的心已许下四万万个愿,率性如我,又怎能抛下此愿青云贯天。梦里遥望,低低切切,千百年后的三月,我也无悔,我也无怨。”

缠绵歌声的源头,我以为灵感怕是来自台湾诗人纪弦的诗歌《你的名字》,只是林觉民已躺在黄花岗下,如今其名被借用而已,再也无词无曲,而任由后人在想象中铺排了:

用了世界上最轻最轻的声音,

轻轻地唤你的名字每夜每夜。

写你的名字,

画你的名字,

而梦见的是你的发光的名字。

名字是可以发光的,如“日”,如“星”,如“灯”,如“钻石”,如“缤纷的火花”,最神来之笔的莫过于“刻你的名字在不凋的生命树上”,这是沙漠中的红柳么?还是千载不腐的铁杉?这耸长在无尽时间里不朽的木。

四万万的情,四万万的愿,或许是林觉民的本意,但我以为这里面掺杂了歌词作者的个人意愿。这也属于宏大叙事的范畴吧,老百姓和芸芸众生总是被代表的,连陈意映也裹挟在里面。记得鲁迅《药》中,贩夫走卒们对夏瑜喋血的义愤,你就知道,有的人并不是你想代表就代表了的。我不是指责百姓的愚昧,但在大多数的时段,他们是站大边的,无主见随大流。我们的汉语,由于意识形态的毒化,这点连海岛一隅的台湾省也未能免俗,一些志士仁人的事迹总是往大处夸死里夸,都像是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伟词给架空了。我们不知道他们当年的风神甚至他们的哮喘咳嗽,那坚定中的犹疑,高格中的卑微。有时死是容易的,而活却难矣哉。

历史的砖缝里布有许多的缝隙和孔洞,这缝隙和孔洞里,也有雨水的润泽、草籽的萌芽、鸟羽的遗落、檐牙马头墙。雕花窗棂的庭院深深所透露的春信息,有时不如探头的一枝红杏的枝条让人驻足。历史的正剧多的是端肃气,是神龛里的烟火缭绕。我想像那些过往的逝者,不妨想象他们日常里的庸常,从庸常里走出的大,挣脱庸常的超逸,那才叫得上英雄,那样才配得上真猛士。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