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脸上挂着捉摸不透的微笑,眨巴着如蜥蜴皮般坚韧的眼睑,黠慧地说:“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我们的社会只有人民,没有公民!”说完他闪烁着老狐狸般的眼神,微笑地看着我,好像他掌控了真理,得意地往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不知为什么,我心底竟涌起一丝轻蔑之情,反唇相讥道:“谁说没有公民?顾文白、张欣、沈丹娜都是公民,我也是,火车上那些挺身保护沈丹娜的人都是公民。”说这话时我感觉脚下似乎流动着沙子,遍布每一个角落。车夫无意与我争辩,他讨好地笑着,胖乎乎的一张大脸凑过来,满嘴烟气地问:“那我是不是公民,在火车上,我可是第一个冲到警察面前的。”我顿时被他滑稽的表情逗笑了,瞥了他一眼,微嗔道:“你嘛,只能算半个公民。”他嘿嘿笑道,逗趣地说:“这么说,我的身体里只有半个我了,我说我怎么成不了像你那样的大画家呢,原来我身体里有半个主子半个奴才,那半个奴才整天向半个主子卑躬屈膝,搞得那半个主子整天作威作福的,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当然就更不知道什么是灵魂了,如此一来,半个主子被半个奴才惯坏了,无法做信仰的一跃,又怎么可能看清心灵图景呢?看不清心灵图景,当然就与艺术家无缘了。看来我命中注定只能做个商人了。”我吃惊地发现,原来车夫对自己认识得如此透彻,怪不得他对艺术品鉴赏慧眼独具呢!便用一种欣赏的口吻说:“看来你与你的灵魂之间的关系是有希望的,那么你为什么不把你身体里的半个奴才赶走呢?”车夫像个监考老师似的盯着我说:“小丹,你能分清莎士比亚是隐藏在哈姆雷特的躯体里,还是隐藏在福斯塔夫的灵魂中吗?或许你能,但是我不能,因为我躯体里的半个主子与半个奴才是无法分清的。”说完,他皱着眉头,挠了挠柔软的下颌。这时我点的两碗刀削面和四个小菜上来了,车夫往碗里放了一勺辣椒,又拿起醋罐子淋了淋,用筷子拌巴拌巴,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我见他吃得香,也学着他的样子往碗里放了辣椒淋了陈醋,一边吃一边说:“你躯体里的主子和奴才分不清,《京报》为什么登我给沈丹娜画的这张肖像,你总该清楚吧?”他一边吃着面一边说:“《京报》在向你致敬。”他吃得肉乎乎的鼻头上满是细汗,眼神里似乎有一些诡异的东西闪烁着。不过他的话让我很受用,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打开了,对了,是一扇窗户,此时此刻,这扇窗户正面对着广阔、遥远、黑暗而荒凉的平原,我一边回味着喉咙深处老陈醋的酸味,一边加重语气说:“不是向我致敬,是向公民致敬!”浮动的黄铜色的阳光照在餐桌上,让人心里暖洋洋的,车夫一脸憨笑地说:“有道理,这么说也包括半个公民的我了。”他的神态就像刚被牵入草场的羔羊。
油画二∶梦魇(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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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