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2

我的鲁迅研究,是与自己的困惑有关,或者说,研究这位作家,是想解决自己内心的问题。而为了自己去研究所关心的对象,有时可能过于褊狭,或因自我的情调而使格局变小。但学术总是有针对性的,当我们知道那些存在属于我们生命的一部分的时候,真的不能不小心翼翼的,否则,与良心有违,至于思想的攀缘则更谈不上了。

写这篇后记的时候,正在西北大学参加一个会议,这里的老师介绍起鲁迅当年在此讲中国小说史的情形,遂念及其对中国旧的遗存的态度。如今,他的思想也成了厚重的遗产,有些生命的细节也渐渐模糊了。当年的西北之行,鲁迅收获颇丰,还支持了易俗社的秦腔改革。今夜的西安十分迷人,恰好晚上在大雁塔下,又听到了熟悉的秦腔,觉得古老的三秦旋律,那么撩动人心。古今的不朽之人,均有不朽之文和形迹,而得其真意者寥寥。鲁迅是深解古人的,故不是回到过去,而是知道怎样像不凡的古人那样去选择,或者说逆向地前行。学问与人生,实在是有不可言说的隐秘在。知古而明今的人,常常是新思想的创造者。西安的古道,也记叙了这些。

二十七年前,我曾在西安住过一些日子,那时候的大雁塔周围颇为荒凉。我和爱人几乎天天从塔下路过,极目望去,萧索的冷意里还有神秘的色彩在,思古之情袭来的时候,便觉得四周弥漫着唐人的气息。如今塔下金碧辉煌,建筑亦有崭新的贵族气,假古董破坏了我们的想象。站在这里,脑子却是空空的,古人的面影却不能召唤出来。此时的心情,亦不及彼时的心情。思想呢,却日趋贫乏起来。想起这些,便有一点悲哀。怀念的是苍冷孤寂的年月的与古人无伪的对话。而我们带着装饰的表达,或许把神异的东西丢掉了。

今天的学术,大概也是外饰的衣服过多,华贵气渐渐升起,要迈四方步,应带学者腔,文字也不得不繁复深奥。就我而言,未尝没有这些积习。鲁迅那代人,确是没有这些。越是细读鲁迅,常常不是觉得相隔很近,而是越来越远了。先生当年忧社会,忧自己。而我们忧却不及,早已麻木于自己的职业了。职业里的思考,有时可抵达精神的幽深之所,有时则不免浮华,满足于概念。比如对社会的情怀,常常缺乏现实与历史的观照,则进入虚幻的理念中,对国人有误导也是可能的。我个人想,学院的研究可改变的空间,真的多而又多。我们只是走在一条小径上,如果以为我们真理在手,而别人都是错的,这样的学问,大为可疑。有鲁迅遗产在,因为他的丰富,我们庶几不会简单地面对世界。对过去和现在,我们还所知不多。读书人只会在顿悟里怡怡,却不能在忧思里戚戚,则和真实相隔,与爱意亦远,恰是鲁迅以为荒谬的地方。我们还在这样的历史里,久而不察其意,乃一种大的悲凉。读鲁迅,才知道我们自己的奴性有多深。人类在思想上不都是进化,大约是确实的。

2012年4月21日于西安丈八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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