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话语下,他警惕自己成为奴隶,但是又不断地成为奴隶,然后不断地反抗。鲁迅的文章里“奴隶”两个字经常出现,他还编了一套奴隶丛书。他认为最可恨的是奴才,当了奴隶还歌颂奴隶。在这样一个殖民地半殖民地的社会,他有个性,又肩负着使命,带着传统儒家的爱意,或者说释迦牟尼式的普度众生的悲悯,但是他又和共产主义运动、三民主义相遇。
在这复杂的语境下,他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话语。他一开始翻译卢那察尔斯基、普列汉诺夫的马克思主义的文艺著作,却绝没有马克思主义腔。同时代的人,像郭沫若、周扬、茅盾他们的行文里都是马克思主义腔。而鲁迅的语言还是五四初期的风格。他有自己的一套智慧的表达方式,任何东西都不能够轻易地污染他。他成为独立而唯一的存在。
三联生活周刊:这也是五四的精神延续,他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独立的人,他希望每一个人都有独立的精神。
孙郁:是的。他说中国最怕“爱国的合群的自大”,而没有自己独立的精神。人要有个人主义精神,要保持个性,要成为自己而非他人。
刘半农说鲁迅是“托尼学说,魏晋文章”。这个比喻也很有趣。可是他跟托尔斯泰有什么关系?托尔斯泰拥有宗教式的悲悯,但中国没有宗教,鲁迅有什么?鲁迅一无所有,他在精神的荒原里面独战。他要度己度人,凭借的是自我牺牲的精神,这与耶稣很像。鲁迅无所依傍,他背后是一个无限深广的神意的存在。他自己一个人孤独地走在前面,带着众人一起走。
三联生活周刊:他最后死也没有去苏联治病?
孙郁:他对苏联是略有警惕的。日本学者长堀佑造在《鲁迅与托洛茨基》中提到这一点。
三联生活周刊:在生命的最后,鲁迅也力争保持以独立的姿态离去。
孙郁:鲁迅是几千年中国文化中除孔子以外,最有魅力的一个人。他矛盾而痛苦。他看到自己身上有很多缺点,可他还是那么真实,那么有创造性,那么有气质。他曾经被同化过,可是马上就跳了出来了。他当教授不行,当公务员也不行,最后发现只能自己干,脱离体制。
他不断地在选择,在挣扎,这是他的价值。五四以来的作家中,鲁迅给我们带来的话题最为丰富。他表达了人类的思想和生命存在的荒谬性,这也是卡夫卡所体会到的,他们实在是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