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性的国度 8

如此盛气凌人的教训人的语言,在此后的中国从未消失过。鲁迅认为这也是一种奴性语言的变种。他被激怒了,后来在革命文学论战中,他尽力克制,所使的语言和那些造反者的语言关系甚远。一方面是战斗的,一方面是智慧的、艺术的表达。那些温润而犀利的言词,与奴性品格的路径迥异。他本以为新的知识阶级是应有新的话语系统的,不料依然在旧的窠臼里。三十年代,他看到左联的刊物刊载骂人的文章,很是失望,在给周扬的信里,他说:

中国历来的文坛上,常见的是诬陷,造谣,恐吓,辱骂,翻一翻大部的历史,就往往可以遇见这样的文章,直到现在,还在应用,而且更加厉害。但我想,这一份遗产,还是都让给叭儿狗文艺家去承受罢,我们的作者倘不竭力的抛弃了它,是会和他们成为“一丘之貉”的。

不过我并非主张要对敌人陪笑脸,三鞠躬。我只是说,战斗的作者应该注重于“论争”;倘在诗人,则因为情不可遏而愤怒,而笑骂,自然也无不可。但必须止于嘲笑,止于热骂,而且要“喜笑怒骂,皆成文章”,使敌人因此受伤或致死,而自己并无卑劣的行为,观者也不以为污秽,这才是战斗的作者的本领。

鲁迅所希望的新的斗士的文体,乃没有杀气的、带有严明理性和趣味的、充满爱意的词语。他后来在柔石、萧红、白莽的诗文里,看到了这样的曙色。那些虽被压抑和宰割的青年,他们在反抗之余,还有无边的暖意在,也实在是感人的吧。他所喜欢的青年的文字,都没有旧文人气。在为白莽《孩儿塔》做序的时候,鲁迅写道:

这《孩儿塔》的出世并非要和现在一般的诗人争一日之长,是有别一种意义在。这是东方的微光,是林中的响箭,是冬末的萌芽,是进军的第一步,是对于前驱者的爱的大纛,也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一切所谓圆熟简练,静穆幽远之作,都无须来作比方,因为这诗属于别一世界。

这别一世界,恰是鲁迅所神往的。因为它们远离帝王气、士大夫气和奴才气。他一生苦苦追求的,就有这类的存在,希望在汉文明里,出现先前所没有的精神的闪光。中国要有希望,自然要这样的诗文的增多。他自觉地与旧的文明保持距离的选择,不是人人能够深解的。

其实,我们看他的文章,就是典型的从奴隶语言中解脱出来的新语文。在那里,模棱两可的温吞消失了,自以为是的霸气被真诚的爱意代替了。在激烈辩驳的文体里,我们有时也能感到他的无边的暖意在流淌。汉魏的风骨和浙东的神韵,都在此飘出,尼采、果戈理的文字中峻急的一面也被转化成朗硬的词句。有人骂鲁迅只会破坏不会建设,看看他在文体上的创新,就是在今天,谁还能做到呢?

对非奴性的语言的建造,主要体现在他对青年的扶植之中。他欣赏萧军、萧红的主要原因,是那里没有萎缩的、欺骗的语言。他认为左翼作家是该创造出新的、没有绵羊气的文体。这应当有汉代造像那样的气韵,也有司马迁式的朗健在。其实他在高尔基、巴别尔那些人的语言里感受到了新话语的诞生的可能。在其培养的作家、画家那里,新的文风是使人心动的。

我有时候看到他的藏书,见到那些乡邦文献和野史笔记,就深感他的趣味里的隐含是那么丰富。那些不得志的士大夫的文字,都多少有一点闪亮的词语,在暗中眺望着地狱之口。古人有性情的人,总能绕过陈旧的表达,进入幽微之所。正史里记载的一些文人,也有可值得肯定之人。他赞佩庄子“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欣赏屈原则是“其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凭心而言,不遵矩度”,对东方朔、司马相如也有中肯的评价。在他看来,文化如果能够调动人的潜力的开掘,则会有另外的亮度。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