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 临别赠言(2)

歌德的一首小诗《流浪者之夜歌》(梁宗岱译),是对自己生命的传奇预言:

一切的峰顶

沉静,

一切的树尖

全不见

丝儿风影。

小鸟们在林间无声。

等着罢:俄顷

你也要安静。

年轻的歌德,在伊尔梅瑙(Ilmenau)山上一间被松林包围的狩猎小屋上,用铅笔写了这首饶富哲思的小诗。51年后,82岁的他重游故地,见小诗仍在壁上,岁月侵蚀了一切,却独独让这八行诗以预言的姿态等待主人。歌德不禁淌泪,自语:“是啊,俄顷,你也要安静。”数月之后即1832年,领取了分内的安静。

追随歌德九年,身兼门人与秘书的埃克尔曼,描述自己与歌德的关系是特异与微妙的,他说:“这是弟子对于师长的,子对于父的,教养贫乏者对于教养丰富者的关系。他把我引入于他的世界里。”歌德逝世第二天早晨,他被强烈的悲伤淹没了,渴望再看心灵的父亲一眼,他进了安放歌德遗体的房间,看到他像睡着一般,高雅的脸上浮着和平与安详,额头上似乎还蕴含着不熄的思想。被哀伤与爱冲激着内心的埃克尔曼写着:“我很想要他的一束遗发,但畏敬之心阻止我去割取,他的身体赤裸地被用白寝布包裹而躺着。四周近处摆了冰块,为的是要尽可能地长久保持他清爽。弗利特列希把布揭开,我惊异他的肢体的神异的壮丽。胸部非常强大、宽广而隆起;臂膀和腿丰满而多浑圆的筋肉;脚是秀美而具有极完整的形式,在全身上没有一点肥大消瘦衰颓的痕迹。一个完人雄伟而美好地横在我的面前,我因此而感到的欢悦,使我一时忘记了不死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这样的躯壳。我把手放在他的心上——到处都是深沉的静寂——我转过脸去,让我含忍的眼泪自由地流出来。”

“把手放在他的心上”,再也没有比这段描写更让我心情澎湃的了。比歌德小四十三岁的埃克尔曼,站在歌德赤裸的遗体面前,他眼中看到的已不是冰冷的凡人身躯,他看到了宙斯。

“你永远不会知道你的影子落在何处”,诚哉斯言!歌德死后六十年才出生的德国思想家本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 ~ 1940),这位在世间仅停留四十八年却在知识国度具有超级飓风影响力的大师,其作品《单行道》里有一篇题为《餐厅》的短文,我不得不以奇异的眼光看待每一个字:“在一个梦中,我看见自己在歌德的工作室里。那个工作室和他在魏玛时期的工作室迥然不同。首先房间很小,只有一个窗户。写字台的横头顶着他对面的墙。已届耄耋之年的诗人正坐在桌前写作。当他中断写作,将一个小花瓶,一件古雅的器皿作为礼物送给我时,我就站到一边去了。我在手中转动着它。室内闷热至极。歌德站起来,和我一起走进隔壁房间,那里一张长餐桌上已经为我的亲戚们摆好食具。可是,我点数的时候发现,那好像是为更多的人准备的。也许连祖先们的位子都有了。在桌子右边的顶头,我在歌德旁边就座。宴席过后,歌德要站起来,显得很吃力。我用一个手势请求他允许我扶他一把。当我触摸到他肘部的时候,我开始激动地哭起来。”

对本雅明这类型的心灵而言,还有比这更激情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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