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依依的岸边,归人即将踏上返乡之舟,握着送行的人的手,情深意浓,说出临别之言,那言语瞬间变成锦绣蝴蝶,在四周回飞。
人世离合,是当下之事,挥别的人知道下一刻要分开了,送行的人也知道别离在即,执手相看泪眼,望君珍重,言语交缠,叮咛再三。下一刻,江面一点帆迹,岸边模糊的身影,时间被拉长了,思念被犁深了,完成完整的离别场景。
生死岸边的送别,却不是如此。有时,彼此都不知道终止之日是何时,甚至连谁先走都不知,待天人永隔,生者回想日前不寻常的谈话,忽地明白那就是临别赠言,这话从此变成金句,在心中永志不灭。
《礼记·檀弓上》记载,73岁的孔子一早起来,背着手,拖着手杖,在门口走来走去,忽然若有所思,唱起歌来:“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唱完,进屋,对着门口坐着,一句话不吭。
泰山要崩了吧?栋梁要朽了吧?哲人要凋零了吧?子贡正好走到近边儿,听到夫子无缘无故这么唱,心中掠过一丝不祥。他想起往昔,夫子家的看门狗死了,夫子叫他去埋狗,曾感叹:“我听说,破幔子不要丢掉,可以用来埋马,破车盖也留着,可以埋狗,我是个穷人,哪有什么车盖?可是这狗帮我看了门,你埋它的时候,用席子裹着吧,别让它的头碰到泥土。”这位最具政经长才、眼光独到的弟子,停住脚步,心一沉:“啊!夫子要病了!”
才进门,老人家见了他,劈头就说:“赐啊,赐啊,你怎么来得这么迟?前晚我做了梦,梦见自己安坐在两楹之间,我大概快死了!”
子贡明白为什么夫子一早唱这歌了。
“夫子,泰山塌了,我们要仰望什么?梁木坏了,我们要依靠什么?哲人凋零了,我们要追随什么?”子贡这么问。孔子摇了摇手,不再言语。晨风吹动他的长髯,话都说尽。病了七天之后,辞世。
弟子们无不悲哭,讨论丧服该怎么穿。子贡回想在夫子身边学习的往事,止不住哀痛,说:“以前,颜回死的时候,夫子哭他像哭儿子一样,没有穿丧服,办子路的丧事,也是如此。我们在他心中就像儿子一样,现在,夫子走了,我们也像哭父亲一样哭他吧,但不必穿丧服。”
听子贡这么说,弟子们聚在一起时,都在头上戴一块麻布,腰间围麻带,为夫子居丧。出了门,就取下。
师生之情是另一种血缘。读《论语》 《礼记》,向往两千五百年前那场永恒且高贵的师生情,想象弟子们围在孔子榻旁,脸上流露悲伤,多希望夫子坐起来,再说一句话,骂骂人也好,其情其景,令人凄恻。犹如读到狱中的苏格拉底,叫狱卒把毒药拿来,学生忙说:“太阳还在山头上,没下山呢……别着急,时候还早呢。”言辞间尽是不舍,不要老师这么早服毒,一分一秒都要抢,要是老师死了,他们都会变成心灵的孤儿一般,也是动人肺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