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 老伴儿走了(2)

老年丧偶,也是一堂重击之课。

由于女性的平均寿命高过男性,八十岁以后丧偶的苦涩滋味,成了年长女性最割喉的一杯酒。

一位老奶奶于八十四岁丧偶,三四年来仍无法走出伤怀,常因思念丈夫而哭,孩子把照片都收起来。

也是老奶奶,今年靠近九十,老伴走后,一人独居,常对着丈夫的照片说话。

黄昏的公园是交换资深人生滋味的处所,失去老伴的人不怕被知道,因为,在这里遇得到同病相怜的人,说出的话他们听得懂。一位五年前丧偶的老人家,跟同样遭遇的人说起老伴,仍会流下老泪。

三年四年五年,对失去老伴的人似乎没什么不同。时间过于缓慢,生活里没有新事件,更容易陷入伤感的漩涡。

老人家在丧偶之后,常会有被掏空的刺痛感,伴随着被遗弃、被欺瞒、被处罚的强烈感受。使得理智薄弱,只像一层薄膜,底下是滚沸的人生汤头,翻腾着掏空、遗弃、欺瞒、处罚这四颗丸子,日日夜夜嚼着,偏偏嚼不烂、咽不下,吐出来,四颗丸子变八颗,八颗变十六颗,“为什么那么早走?”“为什么身体这样坏下去?”“为什么生这种病?”“他活一天,我快乐一天!”一连串为什么,适合三四十岁丧偶的人来问,但不适合结缡五六十年、八九十岁丧偶的老夫或老妻来问。

照说,老夫老妻拥有充裕的时间,应该谈论过先走后走的死生大事。但往往是过于依恃数十年不变的生活模式而逃避着,或是基于禁忌不敢谈论这必定到来的分离,以致生离死别之后,丧偶的心理复健过程太长,长到变成屋檐下的负担。

每晚,下了班一身疲惫的儿女听老人家说话、遣悲怀,滔滔不绝两个钟头,夹杂咳声叹气,几句“没办法”“早知道”,几句“不听我劝”“太苦太苦了”,串连出一世夫妻末段路的病苦内容,“你爸爸太痛苦太痛苦了!”“那个病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啊,我舍不得啊!”于是,老泪从扭曲的脸上流出,像扭手帕一样扭出一摊水,做儿女的拥肩拍背,握她的手,递面纸,劝她:“身体要紧,坚强一点,爸爸去好地方了,没有病痛了,你这样哭,他会放心不下的!”

“是啊,”老人家的情绪稍缓,理智复位,“想通了,这个病治不好,早点解脱也好!”

做儿女的端杯温水让她润一润喉,刻意把话题转到小孩身上,叛逆啦功课啦爱玩啦,想用孙儿逗她开心,不知怎的,忆起当年也是叛逆啦功课啦爱玩啦相关情节,老人家跌进去了:“你当年说那种话,你爸爸一句话都没骂你,他对我讲,孩子上学也是辛苦的,不要骂他!”话匣一开,又看见当年老伴的音容,觉知老伴如此之好,胜过其他男人,老泪又涌出来了。这一哭,用掉半包卫生纸,好不容易养出一刻钟的平稳心情,小芽苞一般,又被摧毁了。做儿女的,叹了一口气,他不是不想爸,不是不知道爸爸对这个家的付出,但他必须推着工作与家庭的石磨,做不到每晚两个钟头陪老妈妈浸在无止境的悲怀里。

那么,在我们必修的老年学习课程上,是不是应该加上一堂“丧偶课”!

白首偕老的“丧偶课”,内容较艰深,念着念着,念到夫妻本是比翼鸟、连理枝这一章,很多老人家辍学,找老伴去了。这是无法解释的生命共同体的爱,一个走了,另一个留不久。

这么说来,一辈子吵吵闹闹的婚姻,到晚年上“丧偶课”似乎容易些。也不尽然。恨不得买一张登仙列车商务舱,让那越来越胡闹的老冤家早日上车的,听过,毕竟是少数。多的是爱恨掺半,刀子嘴豆腐心。蛋糕掉到地上,沾了草屑碎石,还是个蛋糕,虽然嚼得铿铿锵锵,甜味还是有的。这堂“丧偶课”,修起来也不容易。

电影《妻别五日》(Nora’s Will),诺拉与丈夫荷西早在二十年前即离婚了,但两人却以奇特的方式继续相互关心。他们住在面对面的两栋大楼里,诺拉不时以望远镜窥视荷西。年轻时,诺拉颇有精神困扰,曾多次自杀。到了晚年,独居的诺拉在自我了结之前,做了一番精心安排:铺上宛如婚纱的白色蕾花桌巾,摆好整套宴客的瓷花餐具,如同布置一场期待已久的盛宴。冰箱里,一盒盒食材贴上便利贴,让厨子料理她开出的佳肴。在诺拉的安排中,荷西成为第一个发现她自杀的人。她要他帮她办理一切后事,他是她所托付的人,如同当年婚约。但这位既不是丧偶也不是不丧偶的男人,却在这场诺拉的遗愿中有了新的发现与整理。爱与不爱,忠贞与背叛,漠视与关切,谁能分得清呢?婚姻里的爱恨情仇并不因离了婚而终止,反而有了自己的主见般继续延伸,直到死神来了,那纠缠也还是纠缠。

换个角度看,诺拉是幸运的,那些先走一步的人也是幸运的,有老伴可以托付,为他送行。

但是,留下来的人却困在未完的时间里。老伴走了之后,日子必须继续,但已远远不同于以往。

一扇门永远关上了。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