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 老伴儿走了(1)

卞之琳译、法国作家马拉美《秋天的哀怨》:“自从玛丽亚丢下了我,去别一个星球,我长抱孤寂之感了。……因为自从那人儿不再了,真算是又稀奇又古怪,我爱上了的种种,皆可一言以蔽之曰:衰落。所以,一年之中,我偏好的季节,是盛夏已阑,清秋将至的日子;一日之中,我散步的时间,是太阳快下去了,依依不舍地把黄铜色的光线照在灰墙上,把红铜色的照在瓦片上的一刻儿。对于文艺也一样,我灵魂所求、快慰所寄的作品,自然是在罗马末日凋零的诗篇了。”

伴随自己走过青年、壮年、中年、老年的另一半走了,像房子拆去半间,身体瘫了半边。老伴儿,人际关系中最神秘的一个词,通常来自婚姻,但不是所有的婚姻都能修成老伴儿,多得是老冤家。年轻时绝对不能理解老伴儿有什么必要,老了才知道那代表一种绝对信任的依靠。

老伴儿走了,活着的那一个可能在子女的安排下换个环境以释伤怀,也可能不忍离去守在旧居。

《老人与海》,老头子想起与小伙子钓过的一对马林鱼:雄鱼总是让雌鱼先吃,雌鱼上钩之后,惊慌地拼命挣扎,雄鱼始终陪着她,横过钓绳,陪她在水面转圈子。老头子用棒子敲死雌鱼,把她拉上船,雄鱼仍然流连不去,在船边跳得半天高,要看看雌鱼在什么地方,接着深深潜入水里,一直留在船边。“我看过鱼类的事情,就数这一件最叫人伤心。”

元好问听猎人说,捕获大雁,杀之,那脱网而逃的雁儿,不忍离去,悲鸣徘徊,自绝而亡。元好问买下那只殉情的雁,埋雁为丘,作《雁丘词》:“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屋子空了,仿佛全世界没人要的空白都堆到这屋子般。令人窒息的空白,但失偶的人就像那条雄鱼那只孤雁,触景固然伤情,却感觉得到声息气味,流连不忍去。

电影《白狗的最后华尔兹》(To Dance With The White Dog),丧偶的老先生山姆,早晨起来看到窗外太太种的玫瑰花,绽放一片,自语:“好美的早晨,我想你!”他要用独特的方式重新整理他与老伴儿的一生。他冒险长途开车,重回五十七年前向妻子求婚的池塘边。池中莲花盛放,草地上开遍花朵,空中传来啁啾的鸟鸣,他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中,仿佛对跟随在他身边的妻子亡灵说:“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

这样的深情也在苏东坡的《江城子》显现: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东坡十八岁时娶十五岁的王弗为妻,夫妻缘分只有十一年,王弗于二十六岁夭亡,是个正当风姿绰约的少妇。依俗例,东坡再娶,但未曾淡忘亡妻的身影。东坡仕途坎坷,谪路飘荡,即使想起亡妻,也不免感慨自己一身旅尘,两鬓如霜,若天上人间能相逢,恐怕道涂相遇,亡妻已认不得自己了啊!王弗逝世十年后,正月某一夜,东坡梦见自己回到家乡,年轻美丽的王弗正在窗边梳妆,人物情景依旧,但梦中的妻子与他似乎都是返回者,好似各从一阴一阳的世界偷偷返回昔日闺房,所以两人相对,看着挚爱的脸庞却说不出话,只是一径儿地流泪。梦醒后,东坡写了这阕深情徘徊、幽思辗转的悼亡词,千百年后读来,依然眼湿。东坡把妻子葬在离父母墓不远处,他在山坡上种了万株松苗,十年时间,应是长成短松了。

如果夫妻鹣鲽情深,从年轻相知相伴走到鎏银时光,还能低唱:“亲爱我已渐年老,白发如霜银光耀”,还能说出:“唯你永是我爱人,永远美丽又温存。”那么,当另一半离去,独活的人更有被弃的孤单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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