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死亡之门(1)

每个人都面对一个必须接受的事实:死亡。对于信仰自然科学的人来说,死亡像宇宙黑洞,一切物质和光线都被它吞没了,只能进去,不能出来,所有的生命都生活在死亡的追杀之中。眼前活蹦乱跳的人,在生命的平衡木上翻几个跟斗之后,突然地踩空了。

时间在夜以继日地缩短我们通往死亡的距离,亲朋的意外辞世和火葬场浓黑的烟炱引起了我们的恐慌:生命是怎么回事?活着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以一天为单位的日常生活里,我们为生命的原欲和社会的水平攀比激励着,匆匆奔波拼争。所有获得的事物,都在感官的满足中失去了意义,昨天与今天与明天之间几乎没有联系。随着逝去的日子的增多,渐渐地,你会感到一种来自身后的巨大虚空在扩张着,像巨怪的大喉,将要吞噬你整个生命。这时,你意识到,散落在不连续的日常生活里的欢乐和痛苦,并不是生活的全部,因为它们无法充实你心灵正在扩张的空隙。于是,为了逃避虚空的吞没,你必须寻找一种超越日常生活零星欢乐的价值目标,来组织自己的生活,把过去、现在和未来串联起来,使生命获得整体的意义。而且,这个价值目标还不能在你生命的全部日子结束之前到来。这就是所谓人的终极关怀。

然而,这种超日常生活的追求,对于日常生活本身构成了威胁,特别是当追求目标被确立在生命本体之外时,它便成为人们糟蹋日常生活的光荣借口,使生存处于一种不堪重负的状态。因为终极目标的升值,必然导致琐碎的日常生活意义的贬值,沦为实现终极目标的手段乃至代价,把生命当成一种祭献仪式。中世纪的人类便曾在神圣的激动中陷入自残自虐的迷狂。

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文主义者,把生活的目的还原为世俗化的日常生活本身。这种停留在肉体器官的欲望和感受层次的价值观念,支配着物质不甚丰裕时代人们的生存竞争,但在物质垒叠已相当高的时代,又必然要使人类陷入新的精神危机。尼采在大呼一声“上帝死了”之后,又喊出以“强力意志”成为“超人”的口号。这对于庸庸碌碌的芸芸众生,真是一种折磨。二十世纪对于人类价值的检视重估,渐渐演化成为一种否认。许多满怀价值焦虑的现代人在认真地淘尽生命之沙后,失望地发现:没有金子,世界到处都是沙。在许多充满智慧的著作里,人生除了某种“阿Q”式的审美自慰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意思。因为死亡堵住了生命的未来,使生活变成一堆不连贯的“现在”,人只能生活在现在这一秒钟里——此时此地你的情绪体验就成了生活的全部意义所在。

没有明天,生活变成短距离的追求。人失去稳定的信念持续地激励自己的心灵之后,为了使热情得以绵延,必须不断寻找新的意欲对象来刺激自己,在新鲜的感应中获得生活的动力。一旦这种新鲜的刺激感应接应不上,就又出现心灵的虚空,并被其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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