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与神庙的关系(8)

我恨定居者

说到家园,人们一般认为是一个定居的地方,一个歇息的场所,一个行动的终点。对于圣埃克苏佩里来说,却没有这样的意思。他说,他要把家建成一条乘风破浪的船,而不是山脚下的一座房子。因为人的家园并不是物质的形态,而是心灵的禀性。一旦从对物质的依傍和附着中解脱出来,心灵便是最清爽、最自由、最会飞翔、最有创造力的东西。心灵若附着于物质,就会变得沉郁,并为物质所愚弄;心灵若空守着自身,也变得枯萎和僵死。圣埃克苏佩里明确表态:“我不喜欢心灵上坐定的人。这些人不转换什么,也什么都不是。”(6)“因为事物的意义不存在于完成后由定居者享受积蓄”,生活的价值并不像金钱一样存入自己银行的户头。因此,当帝国的将军们说:“这样好,不用改变”的时候,国王却发怒:我恨定居者,完成的城市是一座死城。(28)

于是,家园不再是一个囤积粮食的仓库,而是一片耕耘着的田野,造物主的作坊。搬运石头的工作仍然在进行,人在尘土中与事物的交道也还在继续。不过,这些家务活由于服从于某种目的,内涵悄悄地被偷换了,就像神庙门前的石阶,不同于荒坡上的顽石。“有了台阶可以进入神庙,这是紧急的事,不然神庙无人光顾。但只有神庙是重要的。人生存下来,在周围找到成长的手段,这是紧急的事。但这里只是说引导到人身边的台阶。我认为注入的灵魂才是圣地,因为只有这才是重要的。”(19)搬运石头的工作由于服务于神庙的建设,具有了超越尘土的意涵。在《要塞》中,父亲把家园里的劳动描述成一首圣歌:“让他们首先把自己的劳动果实给我送来。让他们把庄稼源源不断倒入我的仓库。让他们把粮仓盖在我的地方。我要他们噼噼啪啪打麦,打得金光四溅时宣扬我的荣耀。这样打粮食的劳动就变成了圣歌。他们弯腰背着沉重的袋子走向麦垛,或者全身白面往回背的时候,就不是一桩苦役。袋子的重量像一首祈祷使他们崇高。他们快活欢笑,一束麦穗捧在手里像一座枝形烛台,秆子挺拔,鲜艳夺目……当然这个小麦他们会回来取走,喂养自己,但是对人来说这不是事物重要的方面。滋养他们心灵的不是他们从麦子取走的东西,而是他们给麦子带来的东西。”(9)

圣埃克苏佩里不仅要求在家的人要做家务事,还对家务劳动提出了创造性的要求。他所说的创造,并不是无中生有,造作出原本不存在的东西,而是改变物质的形态。创造的活动就像舞蹈,自然包括跳错的那一个狐步;创造的工作当然也包括了石头上凿坏的那一凿子,因为动作的成功与否不是最主要的。这种对成功与失败的超然,源自于创造者的精神对创造物的逾越,“创造本质上跟创造物是不同的,它摆脱种种标记,把标记抛在身后,又不表现在任何符号中”(78)。创造者不应该落入自己制造的窠臼中,他像炼金术士那样隐退山林。“没有炼金术士的觉悟,生命决不会出现的,炼金术士据我知道是活着的。大家忘了这点,因为他永远从他的创造物中脱身而出了。”创造者在永远的创造中,而不在他的创造物中,一旦在创造物中显山露水,或是企图将创造物据为己有,甚至要在创造物中做窝,他就被物质的力量所俘虏,失去了自由的意志和创造的力量,失去了存在的本质。

创造出来的也不能例外。创造是没有止境的,“我对你说,世上不会有神的大赦,让你不去变化。你愿意不变,那只是在上帝那里。当你慢慢变化,动作僵硬时,他把你收入他的谷仓。因为,你看到,人的诞生是很费时日的。”他还说,占有带来最大的痛苦,真正的爱开始于你不盼望回报的时候。

注:引文后面括号里的数字为《要塞》(马振骋译,海南出版社出版)一书的目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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