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一旦审判关系发生变化,法律的条款内容也会随之更改。圣埃克苏佩里对命运中人人视若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的艰难险阻和凶顽敌人,给予了肯定的评价,甚至表示了隐晦的感激。他将这些负面的逆缘称为帝国内部叛乱的图谋,父亲完美的死亡就是在这种图谋中得以实现。当一个少妇被法官以某种莫须有的罪名,判她脱下衣服,拴在沙漠里的一根木桩上受到太阳的煎熬时,父亲却对他的孩子说:这个女人已经超越了痛苦和害怕,发现了事物的本质。而孩子们也依然相信父亲是仁慈的。之后,父亲还对孩子说:“今夜在帐篷里,你会听到流言蜚语和他们对残酷的斥责。但是叛乱的图谋,我不会让他们说出口:我在锻炼人。”(1)的确,父亲的这些话是不能随便说出口的,说了就变成怂恿。
圣埃克苏佩里宣称,用来接待他朋友的房子,不论建得多宽敞都不嫌大,都会被坐满。“因为我认识世界上的人,即使那个给我砍了头的人,身上总有什么可以成为我的朋友,尽管这部分是那么小、那么容易消失……。即使那个对我恨之入骨,要是能够会砍下我头的那个人。不要认为这样说是心慈面软、忠厚老实,因为我依然严厉、刚正、沉默。”(51)显然,他对朋友的理解超出了字典上的意思,他的朋友包括了我们所理解的他的敌人。“朋友与敌人是你杜撰的字眼……但是一个人不是由一个字眼所能概括的。我认识的敌人比我的朋友更接近,有的更有益,有的更尊重我……我甚至要说我对敌人比对朋友更易施加影响,因为跟我走同一方向的人,相遇与交流的机会要少于跟我走相反方向的人。”(168)能够彼此受益的皆可以称为朋友,而敌人以他的针锋相对,以他的阴鸷毒辣、诡计多端和不屈不挠对你的弱点和致命之处展开了毫不留情的进攻,帮助你克服自己的缺陷,放弃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从而成全你超越的品性,让你变得更加完美。这是那些和你同穿一条裤子、同睡一个枕头的人不能给予你的。圣埃克苏佩里告诉我们,那些被人理解、抬举、感谢、奖赏的人才是真正的命苦,他们不久将踌躇满志、俗不可耐,夜里不惜用天上的星星去换取地里的尘土。他不无动情地说:“你若带给我一件珍宝,我愿意它非常脆弱,一阵风就可以从我这里夺走。我喜欢的青春面孔会受到衰老的威胁,我喜欢的微笑会被我一句话轻易化成眼泪。”(109)他在得到一件东西的时候就已经放弃。此所谓得即非得,非得乃是真得。
当人们以心灵来审判身体,而不是以身体来审判心灵时,他们也就克服了对时间的恐惧。物质在时间中消耗,像沙子一样,但精神却在时间棚架上完成一次又一次葡萄的收获。圣埃克苏佩里曾经被萨特引为存在主义的同道,但和众多存在主义者不同的是,他对死亡有大欢喜。他不把死亡视为生命的断送,而是生命的完成,是天鹅舒展翅膀的时刻。
日转星移,历经艰苦磨砺,肉体的生命日见衰败,但心灵的品性臻于完成,幸福也蕴含在其间。圣埃克苏佩里如此描述了一个从山上下来的老人内心的慰藉:“我也感到摆脱桎梏的安慰,仿佛这身老骨头在无形中已经转化成了一对翅膀,仿佛我已脱胎换骨,陪伴着长年寻觅的这位天使在散步。仿佛我脱下了那层蜕壳发现自己异常年轻。这个青春不是来自热情与欲望,而是异常的安详。这个青春是接触到永生的青春,不是迎着朝阳接触到生命喧嚣的青春,它是空间与时间。我觉得终于成长完成后变得永生了”(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