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领不应该由下属来审判
心灵是人的禀赋,而物质则运行于心的表面。一般来说,在生活中,人缺少某些事物甚至缺少某个器官的情况是存在的,但缺少心灵或精神却难于理解。然而,后一种情形却相当普遍,因为人们不知道生命的根本所在,他们的心灵被物质的重量所吸附,胸臆间堆满了块垒。当他们拥有足够多的石头时,他们就觉得不可一世,以为万事俱备于我;当石头纷纷离他而去,滚入深深的山谷时,他们便难于自持。于是石头成了他们尊严的脊梁,成了他们审判自己的法槌。这种情形,圣埃克苏佩里称之为首领由下属来审判,是没有合法性的行为。因为父亲曾经说过,下贱的人是自身下贱。
一个有着高贵心灵出身的人,不应该在物质面前放弃自己的尊严,他可以而且必须搬运石头,但不能因此接受石头的摆弄。或者说,他应该把石头举起来,而不是被石头压下去。在叵测的命运变迁中,一个公主可能有一天会沦为洗衣妇,但沦为洗衣妇的公主依然雍容华贵;一个施舍的人可能会沦为乞丐,但他还是一个慷慨的人。
人依禀赋而高贵,心灵的品质有一种不同于物质的地方,那是它不能通过偷盗或乞讨而获得的。心灵的财富是永远不会失窃的,因此人不必为它设防。偷盗者以为他们可以把别人的金子据为己有,他们想错了,就在他们生起贼心的时刻,金子品质发生了改变。“金子像星星闪闪发光,这种不可名状的爱只是用在一团他们无法掳掠的亮光上。他们盗窃其他人的财物,从浮光到浮光,就像那个疯子为了捞起井中的月亮,要掏干黑色的井水。他们偷的是无用的尘土,都虚掷在花天酒地的短暂狂欢中。”(2)
能够偷盗来的只是尘土,能够乞讨来的也只是石块。圣埃克苏佩里写道,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怜悯过乞丐和他们的溃疡,给他们延医买药,“直至有一天撞见他们在挠痒,洒上赃物,就像给土地施肥,催开绛红色的花朵,我明白了他们的把溃疡像珍宝一样看重。他们骄傲地互相展示身上的疥疮,炫耀得到的施舍,因为乞讨得最多的人,生活不亚于有镇寺之宝的大主教”(1)。现在,他要收回这份感情,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免于损失,而是为了治疗乞丐内心的溃疡。他还说,有一个时期,他还怜悯过死者,以为他们是在绝望的孤独中郁郁而死,心中充满了恐惧和无助,极度伤悲。现在,对于叫女人心惊肉跳的外伤、垂死和死去的人,他都拒绝给予这种怜悯,还说,“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我见过女人惋惜死亡的战士。这是我们欺骗了她们!”被死神选中的那个人,吐血或捂住肠子时顾不得别的,“他独自发现了真理:死亡的恐惧是不存在的。在他看来,自己的躯体已像今后再也用不上的器物,完成服务使命后必须抛弃”(1),即使濒死时候得到一个解渴的机会,最好还是要摆脱。圣埃克苏佩里一生在刀刃上行走,有过不止一次濒死的体验,领略过死亡的完美,那是一个人的心灵完全脱离物质桎梏的不可多得的机会。他这样描写了弥留的状态:“回忆好似潮水涨落,带走了随后又带回了所有积蓄的形象,所有往事的贝壳,所有曾经听到过的声音的海螺。它们把心里的海藻冲上岸来,重新漂洗一番,千情万意再一次涌动。但是昼夜平分时,最后一次退潮,心空了,潮水与积蓄又回归上帝”(1)。父亲的死正是这样。对于完美的死者,我们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哀悼他们的完成呢——如果我们坚持不以下属来审判首领的话。当然,圣埃克苏佩里并不怂恿人们杀死自己,他在爱的牺牲与绝望的自杀之间做出了严格的区别:前者是高贵的,后者是庸俗的,“要做出牺牲,必须有一个神,如家园、群体或神庙,它接受了你代表的和与之转换的一部分”(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