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有智慧者重视心行,并以行而无迹为极致,以性命的完满为最高成就——明心见性,穷理尽性,入化传神。他们不为具象所泥,于有限的形骸之中脱壳而出,抵达无尽的源头。司马光说:“小人治迹,君子治心。”心行高远,从踏大方处,乃是圣贤人物的共同征象。据说,周敬王十七年,孔子问道于老子,出来后他感慨深深:“鸟,我知道它能飞;鱼,我知道它会游;兽,我知道它会走;至于龙,出没于风云之上就难测了。我今天所看见的老子,他不就是一条龙吗?”泰戈尔在《人生的亲证》中指出:在印度有贤人、智者、勇士,有政治家、国王和皇帝,但是在所有这些等级之中印度人所崇拜和选择的代表人物是谁呢?他们是栖息在森林中的贤者,他们的目的不是去获得、征服,而是去与周围的事物默契,亲证存在的无限的真理,“他们是以充满智慧的认识获得最高灵魂的人;是在统一的灵魂中发现最高灵魂与内在我具有完美和谐的人;他们是在内心摆脱了全部私欲而亲证最高灵魂的人;是在今世的全部活动中感受到他(最高神),并且已经获得宁静的人。贤者是全面证悟了最高神的人,他们已经找到了永久的宁静,与万物结合而进入宇宙之中。”(《蒙达加奥义书》Ⅲ,参见《人生的亲证》,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9页)当然,最高的神并不是一个人格神。
中国的绘画重于传神,于形象具体不甚了了,画面上往往留下大片的空白。道家的功夫修炼,第一步是炼精化气,第二步是练气化神,第三步则是炼神还虚,于虚无幽冥之中感到遂通。平常我们见到的太极拳招式很多,三十六式七十二招一百○八掌,很优美,像蛇舞鹤翔。但太极修行到功夫深熟时,就已经没有什么招式,只是一些极为简易的、看起来似是而非的动作。现代武术大师王芗斋所著的《拳道中枢》,是内家功夫的经典。他指出:“一般拳家多因注重形式与方法,而演成各种繁冗畸形怪状之拳套,更因讲求蛮力之增进而操各项激烈运动,误传误受,自尚以为得意者,殊不知尽是戕生运动,其神经肢体气管筋肉已受其摧残而至颓废”;“近世操拳学者,多以筋肉之暴露坚硬夸示人前,以为运动家之表现,殊不知此畸形发达之现象既碍卫,更无他用,最为生理家忌禁,毫无运动之价值”。他的拳道重于精神意感,没有多少招式。他以为拳道之妙,“全在于形神意力之运作互为一致。此种运用都视之无形、听之无声、无体亦无形象。就以有形而论,其势如空中之旗,飘摆无定,惟风力是应,即所谓与大气之应合;又如浪中之鱼,起伏无定方,纵横往还以听其触,只有一片相机而动应感而发和虚灵守默之含蓄精神,要在以虚无而度其有,亦以有处而揣其无,诚与老庄佛释无为而有为,万法皆空即为实象”。对于没有多少象形动作的功夫,语言的表现是十分困难的。语言属于一种通俗的文化层次,它难以表达妙不可言的意义。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天地的灵气何处没有。我曾听说,高明的医师不必像猴子一样去攀缘险峰绝壁采取灵药,只是房前屋后的几株杂草便可治愈疑难杂症。高明的画师不必以大山大河、奇观异景怪象为题材,只需拖上几笔,画一个葫芦或几只蝌蚪等等闲事物,便可入化传神。同样,人的生存不一定要像舞台剧那样大起大落、大红大紫、大黑大白,才能昭示生命的底蕴。相反,过于着意渲染这些事相反而遮蔽了存在的灵妙。一个作家是不能以写什么伟大事物、重大事件而使自己跻身伟大的,很多时候,写些平常琐事反倒能显示真正的功夫。沉入事物的深处,窥探存在的无穷奥妙,才是文学之道的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