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上的远足 8

季阳收拾桌子,把一大杯冰红茶碰翻在地,撒了一地的冰块。服务员连忙上来打扫。季阳已陷入冥想状态,面对那张白纸,迟迟没有动笔,我说:“先画非洲,非洲一大块好画。”两个女孩子兴致勃勃地看着季阳,等她下笔。她先画了中国,然后是蒙古,然后是南亚次大陆,然后是海湾国家,然后画俄罗斯,大模样能看出来,但细节和比例肯定不对。她把地理课本拿过来,对着世界地图端详了一阵儿,把课本扣上,画出了欧洲、非洲和美洲的大致轮廓,比她先画出来的部分要好一些。她再拿起课本,照着地图画出了这个世界的其他部分。她画了大概有四十分钟的时间。看着自己画就的地图,把它揉成一团,从女孩子桌上又拿过一张纸。她和那两个女生都埋头画自己的地图,我在旁边看着,一会儿看看这个画的,一

会儿看看那个画的,再拿起课本对照一下。说实话,那两个高中生画得相当好,海岸线非常细致,每个岛屿的位置都准确。季阳把四开白纸折起来,画出了更小的地图,然后对着课本,仔细临摹出一张地图,拿着橡皮不断擦去画错的地方。她们画了有三四个小时,我去买了两趟冰激凌,四个人说说笑笑的,歇会儿又接着画。季阳干得如此专注,根本没在意天已近黑透了。直到那两个女生收拾东西回家,季阳终于有了一张自己满意的作业。

“怎么样?”她向我展示那张地图。

“了不起。”我说。

她凝神看了看,撕碎了。

“干吗撕了呀?留着呀。”

“我记在心里就是了,以后我肯定能画出更好的。”

为了给季阳送行,我们喝了好几次酒。我对她喝酒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常常是我喝得不省人事,她还意犹未尽。大家都觉得她出去留学是件值得高兴的事,纷纷说:“你先去,等过两年我们到法国找你玩去。”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还不知道一年很快就会过去,很快又会过去一年。酒桌上有见过几面的朋友,也有新加入的朋友的朋友,越是喝到热闹的时候,我越觉得凄凉。有一次喝完酒,我送她去车站,我背对着公交车来的方向,忽然想跟她说,别去法国了,哪儿也别去了。话还没出口,车就来了,她在我脸颊上轻轻触碰了一下,转眼就跑到车上,隔着窗户和我挥手。

最后送别的那顿酒是在东直门的“鬼市”上,季阳穿着一条鲜红的裙子,捧着两束花,一束是百合,一束是玫瑰。她第二天中午就要坐飞机走了,所以喝得比较节制。她不闹酒,大家也都喝得比较节制。那天桌上来了个女军官,好像在军艺上班,里面穿了件短袖的军便服,外面套着一件外套,大热天这装扮实在奇怪。女军官解释说:“我总不能穿着军装跟你们在这儿喝酒啊。”她的酒量好像更惊人,谁跟她碰杯,她都一饮而尽,但始终非常冷静。那天晚上,贝贝把那束玫瑰花的花瓣都揪了下来,捧在手里,她站在季阳身后,把玫瑰花瓣撒在她的脑袋上、肩膀上,只一两秒钟,可看起来像持续了很久的玫瑰花雨,红色花瓣和红裙子映衬着季阳的脸,如此生动,又如此凄惨。我那种不祥之感再次袭来。我端起酒杯祝她一路顺风、一切顺利、万事如意、平平安安。

第二天早上我醒过来,发现有一个女军官坐在家里,穿着短袖的军便服。

“你昨天晚上喝多了,你知道吗?”她说。

“怎么多了?”

“你太能闹了,你把人家饭馆上挂着的横幅给摘下来了,那上面写的是‘平平安安回家来’,你拿着那红色的横幅要跳舞,太寒碜了。”

“你把我送回来的?”

“是啊,半道儿上你还要喝酒,我们去超市买酒,你不记得了?”

她指了指门口的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好几瓶啤酒,“你忘了吧?”

“抱歉,散德行了。”

“你德行大了,我把你背上来的,走不动道儿了都。”

“你把我背上来的?”

“你这点儿分量算什么呢?我是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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