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上的远足 6

贝贝冷冷地说:“是啊,你丫都去法国干了一趟农活儿了,能不饿吗?”

“我饿了。”季阳说。

贝贝招呼酒吧里的人:“吃夜宵去!”

总共有十多个人分乘几辆出租车杀到东直门附近一个小饭馆吃夜宵,大家盲目地点了一大桌子菜,又要了一箱啤酒。季阳缓过神儿来,又开始闹酒。一箱啤酒喝完,一桌子菜也没动几筷子,油脂凝固在餐具上,忽然有些冷场。季阳穿着一件长大衣,外面还披着件羽绒服,她看看手表:“五点了,天快亮了,咱们去爬香山吧。”

一桌子无人响应,季阳问贝贝:“爬香山去?看日出去?”

“别闹了,回家睡觉了。”

季阳问我:“爬香山去?”

我把啤酒杯扔到桌上:“走。”

几个喝多了的小伙子把酒杯纷纷蹾到桌上:“走,爬山,谁爬不上去谁是孙子。”

季阳兴奋地叫老板结账,十多人又涌到街上打出租车。外面飘起一阵若有若无的雪花,我冻得直打哆嗦,可季阳看见雪花更加兴奋。“下雪了,下雪了。”她叫喊着。大家抬头看天,伸出手捕捉雪花。我拦下一辆车,让季阳和贝贝坐在后面,我坐到前头吹吹暖风。贝贝在后面嘀咕:“真爬山啊?你穿着高跟鞋怎么爬啊?”

“没问题,爬不上去就坐缆车呗。”

说起来难以置信,想起来都不可思议,我们在那个新千年的早上爬上了香山,只有我们三个人到了香山脚下,剩下的人在城里就纷纷溜号了。我、季阳、贝贝坐着出租车到香山公园门口,发现没有一辆车跟来。身为男人,我不好打退堂鼓。贝贝喊冷,季阳还是兴致不减:“冷什么冷,爬上去就暖和了。”

开始爬山的时候,天几乎还是全黑的,爬到半山,看见城里稀疏的灯火,天已渐渐发亮,有成群结队的中老年人一同爬山。他们不时向着山林大喊,彼此应和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们三个也大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季阳和贝贝那清脆的年轻女人的声音,在一片苍老的声音中显得格外纤细。我们爬到山顶,东边一片红,周围的老头儿老太太对着太阳活动身体,做广播体操。季阳穿着高跟鞋挺立在“鬼见愁”上,在她的羽绒服、大衣、黑裙子下面是她年轻的身体,这身体是那么强劲,在她周围,是同样强劲的一帮老年人。他们韧带极佳,有一个老太太能把腿抬到树杈上,还有一个老太太倒挂着悬在树杈上。不管时间是不是一种幻觉,终有一天,季阳和贝贝也将成为两个小老太太,终有一天,我们不可能在酒醉的清晨爬上山巅,我们将衰老,时间将把我所爱的一切带走。这念头在那个早上挥之不去,我想着我终将丧失的一切,身上的汗被风冻住,寒冷像刀子一般割过来。

那年开春的时候,我们又去爬了一趟香山,我、季阳、贝贝,还有几个男男女女,从八大处找了一条山路走到香山。有个姑娘,是中国政法大学毕业的,半道儿要撒尿,山上没厕所,她找了个僻静之处解决问题。我们三三两两坐在山石上,躺在草地上,晒着太阳,远处的北京城冒出细碎的光芒。那姑娘从树林出来之后说,她上学的时候经常在昌平的军都山上“打野炮”,没想到现在撒泡尿都紧张,她感慨道,真想回到战斗过的地方去看看啊。于是大家商量着,下个周日去爬军都山。等到了下一个星期天早上,还真聚了有十个人,分乘两辆小车开到了昌平,我和季阳、贝贝挤在别人的后座上。我们爬到山顶上都气喘吁吁,季阳的脸红扑扑的,调戏那个政法大学姑娘,要她指认“打野炮”的现场。那姑娘盯着她说:“你要试试吗?”季阳好像一下害羞起来。我们俯瞰十三陵水库和山脚下的高尔夫球场,讨论要去一些更远的地方爬山,去黄花城,去箭扣长城,去金山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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