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家族前史(15)

秀才娘子与西妹子初尝胜果,没有就此罢手。家里没男人耕作,女人就不会安心图发展。古往今来就是男耕女织地过日子,她俩要留住他的心,就有必要尝试着作努力。很快到夏收,张友香提出要雇佃工割稻,秀才娘子不答应,问:我没嫁来时,你家十几口人,能不能一年到头都吃白米饭?他说不能,哪有这么好的世道?春吃芋艿,秋配番薯。全村都这样,能吃饱就算不错。

她问你知道为啥吗?他摇头说不知道。她就与他扳着指头算:十五亩水田,打下的两季稻米足够全家吃。为何不够?是因为要付十几个长工的口粮。我与阿弟、小姑婆辛苦一些,把水田包下来自己收种,家里的粮食就会够吃。

他听着觉得有道理,却提出他怕毒日头犯头晕病,不能与她和小姑婆出田。说村里有田人家的主人,在夏日歇伏雇长工出畈的。秀才娘子知他懒,但还是爽快答应,说你不出田可以,却要帮我阿弟晒谷。他问晒谷管何事?她说简单,一只雀儿半箕谷,你只铺开箪席匀开谷,管住麻雀不偷食就行。张友香不再吱声,想反正我只晒谷不下田,就横直由你侍弄,只要家里不缺粮食就成,便顺水推舟道:如此甚好,只是辛苦娘子你了。她说这不是辛苦的事,关系到家族的兴旺发达哩。他没说话,心里却在想:家族的兴旺发达,靠你两个女人能弄出个花样经来?就算每年丰衣足食,全家人都吃上白米饭,我也不能只饱肚子不做梦。没有梦的日子多么寂寞!男人不搏个轰轰烈烈,能在这块土地上留下痕迹?

他辞掉佃工,与杨秋生扎了几十个稻草人,用绳子牵成一排驱赶麻雀,居然也每天忙得不亦乐乎,使秀才娘子、西妹子和家中女眷刮目相看。

那段日子小两口如胶似漆,好得如同一个人。张友香只要不下田,又每晚黏在妻子的肚皮上耕耘。她便取笑他,好吃果子也没三遍好嚼,你如何像一只馋嘴猫似的没个够?他从床头取出药丸来向她扬扬说:我还有姑给的药哩,没见结果,不会停止折腾。她知这是小姑婆使的坏,开花是为结果。丈夫天天黏在她的肚皮上,不是她有魅力,而是这些断命药丸的作用。只开花不结果,家人就放不过她。便沉脸道:你正经事不做,只知花闲工夫?果然他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咋不正经了?

她无话以对,不管田头忙活多累,极力地满足他。

婚后过去大半年,李氏、黄氏连同西妹子等女眷们,都把眼珠子盯在她的肚子上,轮番上阵接二连三地询问动静,倒把家里的许多田活给疏忽了,仿佛全家人可以不干活不吃饭,只等着她的肚皮鼓起来。秀才娘子心里清楚,她们都想她生娃儿留住秀才爷的心,这样全家人就可以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这使她忧心忡忡,在深夜夫妻私密时,问:我生不出小娃儿咋办?张友香不急,说这咋可能?我俩都是正常的人。直至她逼急,他才无奈叹息道:如果你真不能生娃儿,我只能学爸的办法,纳妾传后。她听了这话心头悲哀,思忖你与我种田干活是假,要我为张家传后是真。你吃药丸不是为讨我喜欢,是要我为你生小娃儿?想到这里,她觉着心口隐隐作痛,但她还是系紧腰间的钥匙,信心百倍地试图改变丈夫,想总有一日,我会成为这幢瓦房的主人。

秀才娘子一生,都在锲而不舍地作着这种努力,觉得凭她的努力,能使丈夫和子孙创造丰衣足食的日子。后来发生那么多事,她还坚信自己能使这家族改变面貌,直至晚年剩下孤家寡人,在凄惶地爬进坟墓的一瞬间,才明白她作的所有努力,对植根在血液中性格疏狂的张氏子孙来说,都是白费精力,她没能力使这家族兴旺发达。

如此挨至秋末,秀才娘子的肚子有了动静,但她没声张,仍和杨秋生与西妹子上山砍柴。柴火挑下来,要走七八里地山路,多一个人就少跑一趟,三人商量约张友香一起去。西妹子与侄儿说:薅秧你发风疹块,割稻怕毒日头晒,砍柴不会也生病吧?他嘻嘻笑问:该是你的主意吧?西妹子说是你娘子的主意。他说是她的主意我就去,她肚子里有我的娃了。

那时秀才爷,还真听妻子的话。想自己没理由不去,一屋子十几口人,冬天要煮饭取暖,没柴火咋熬过去?他毕竟是这家的主人,担负着过日子的责任哩。这般想着,便跟她三人上了山。

可只干大半日,他就手起血泡,累得坐在山石上呼呼喘气,眼珠却骨碌碌地转着,看她三个蹿前蹦后地忙活,心里老大不自在。想这下田薅秧和上山砍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还真不容易,祖上世代都在田里山上讨活,好艰辛好劳累好乏味啊!难道这就是他一辈子无法改变的命运吗?

秀才娘子见他手起血泡,让他捆柴爿,说有你陪着说说话,我们干活就不会吃力。砍柴慢,捆柴快,他捆完柴火蹲石坎上,与她三个坐而论道,说孔夫子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是因为人读书头脑才清爽,就像站在山顶,看地面上芸芸众生,为一口好饭吃奔忙劳碌感到可笑。秀才娘子不解,问人为一口好饭吃,又有何可笑?他说你没读过书,对世间诸事皆无知,饱学者心乃会变大,如人仅为食亡,就如动物一般卑微。她见他狂傲,反驳说人为食亡卑微,能不食而生吗?就如我四人,腹中无食能上山砍柴?不信你试试,试过就会说世间诸事皆可缺,吃饭最重要。他认真想想,说也有道理,如果大家都不干活,读书人吃的饭,又从何而来呢?这事我没你们想得明白……

他当场认错的态度,使三人都觉得开心。西妹子激将说:你以后啥活都不干,只陪着说说话,我们把你不当男人就是。张友香生气了,说我咋不是男人,会砍柴就是男人了?手里起泡怪不着我,是阿爷和爸逼我从小闭门读书,要我担当家族的重任哩。西妹子说你是男人嘛,爹与哥就不逼我读书,书能当饭吃?你不会干田活,又没能耐上山砍柴,能担当振兴家族的重任?他的脸红了,眼珠直往秀才娘子身上抡,想让她为他辩解,自己并不是窝囊废。但她没有,就势哀哀叹息道:小姑婆说得对,你不会下田栽禾,又不会上山砍柴,比我们女人都不如,阿爷把家业交给你,只怕在九泉下悔着哩!

张友香低头不再说话,想起孔夫子的至理名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下山时他心里赌着气,为证明自己能耐,专拣大块柴火挑。秀才娘子心疼他,说下山的路比上山难走,还是少挑些好。西妹子却把柴火让给他,说没事,男人得疼女人,让他做回绅士吧。结果挑到半路撒把,柴爿落至崖边,他用手去抓,却立足不稳,秀才娘子上前扶他,不小心翻个跟斗,骨碌碌地滑下坡去……

三人急急下坡,她身下的草地上流成一摊血,肚子里的孩子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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