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家族前史(10)

那些天,张友香凭着西妹子给的药丸,把新婚妻子折腾得心情烦躁。秀才娘子不甘心,半月后的一天,服侍太婆与公婆吃完早饭,走进西妹子住的东厢房内,厉声问:你到底在捣什么鬼?西妹子佯装不知,反问什么捣什么鬼?她说你就饶了我吧,我连走路都挪不动腿了……

西妹子便咯咯地笑:你不是逞能吗,你是大脚呀?说完亲切地搂住她,附她耳朵神秘地问,你知我洋阿妈,为何喜欢上我爸吗?她摇头说:我咋知道?西妹子伸出俏俏的指头点着她的脑袋,说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呀,洋阿妈把我留下来,就为这药丸儿。临行时她给我说,这世界由男人主宰,男人却由女人控制。你要控制你的男人,最好的方式是让他不离开你。这话我原先不懂,现在懂了。我们做女人的,就只有这点资源。你嫁到这家不能控制住你的男人,就在人世间枉做了一回女人,到头来啥也没有。

一番话,又羞得秀才娘子满脸通红。口中讷讷着,心里倒觉着甜津津的。知她这般做,其实是在帮助她,于是觉得有一种亲近感。便又怯怯地问:好吃的果子都没三遍好嚼,时间长了,他不会厌烦?西妹子攀住她肩膀说:说起来我这人与你有缘,自到相公殿说亲,见你是大脚我就喜欢。这世上男人不强,女人就会活得没滋味,就像我哥虽娶五房妻妾,只折腾出友香与友铭。友铭还是个傻子,友香若没出息,张家就断了指望。侄媳妇呀,延衍家族根脉的责任在你身上,只要你与他折腾出男娃儿来,他的心就不会离开你。

她若有所思地垂下头来,西妹子问她在想什么?她指着在家久病的张圣朝房间,说太公又喊身上痛哩。西妹子泪汪汪地说:爸自作自受,患的是心病。为何没咽气?就等你与友香生娃儿呀。她问太公生这病几年了?西妹子说有七八年了,原先还在山里研制新药,你婚前突然厉害起来。她又问为何会这样?西妹子想了想说:我也闹不清楚,他心气太高,这些年与大娘、我哥怄气,说家族败落至此,没脸见祖宗哩,闹着要为后代子孙谋。

秀才娘子想起嫁来张家所闻,觉悟到做廿四房的女人很复杂,也很简单。女人控制男人是为财富,男人获取女人是为希望,传承振兴家族的希望。做人最终不能在世间带走什么,就像观看一场热热闹闹的大戏,落幕后谁都没拿走什么?却能回味身临其中的过程。

西妹子垂下泪来。她问她为何落泪?西妹子说张家的败落,是她西洋妈和外公的算计,他俩走了,留她在这儿受罪。哭过一会儿后,她道:如今你得到了,名正言顺是这家族的人,可我只开花不结果,啥都没有。她陪西妹子掉一会儿泪,忽然拉住她的手,说你跟我走吧。

西妹子顺从地跟她进祠堂内,问她要干什么?她说跪下吧。那日我落泪伤感,太婆让我跪这儿,说女人心里有信仰,就不会感到寂寞。西妹子问信仰是什么?她说求祖宗保佑我俩帮助男人,把这家给发达起来。

两人跪在祖宗神主牌前盟誓道:列祖列宗,我两个大脚女子对天盟誓,有我俩在,男人就会在家安心田业、振兴房族……

盟誓后,她对西妹子说:现在你也有了。西妹子问我有了什么?她说我能拥有的,就是你拥有的,只要你把这家当做家,就啥都会有。西妹子又问:知道我想要啥吗?她说女人需要有个和睦安稳的家,一个知冷知热的人。西妹子说好吧,以后我会帮你持好这个家。她问:你不嫁人了?西妹子说鬼女子,我都几岁了,嫁谁去?

这夜,秀才娘子对丈夫说:我陪太公婆在祠堂上祭,见太公对祖宗的灵牌嚎哭,心里特难受。他迅即问:他与你说啥了?她说没说啥,只是哭。哭过后双眼亮亮地盯住我看。他问没骂你吗?她说没有,他对我挺喜欢的。他说没骂你就好,你是能持家的大脚媳妇嘛!现在他看谁都不顺眼,爹娶四房侍妾都是小脚,我过世的娘也是小脚,阿爷处世为人,喜欢与众不同……

她说:我知你为何喜欢我了。他问为何?她说还不是振兴家族呗,我是大脚女子,能上山砍柴下田插秧呀!他许久无语,后来握住她手叹息道:娘子呀,你没读过书,不知世道深浅,此话只说对一半。她问另一半是什么?他见她追根究底,伤感地道:阿爷败家,道义上是败者,精神上却是胜者。古书有载:夸父逐日,口渴而亡。亡在逐中,亦为赢者。

她又问何为夸父逐日?他讷讷地讲述廿四房的家事,嗟叹着说:一个家族,只有不停地革新,才能发达兴旺。她还是没听懂,问什么叫革新?他沉思着说:革新就是破坏旧东西,创造新的东西。翻开这个民族的历史,只写着四个字:开拓与固守。开拓因为穷了,想弄点财富回来。富足就固守,守到比外族穷了再出去。如此循环千年,误认为自己是大阿哥,其实这世界上的外夷民族,在近代很快发达起来,早看不起你这穷哥哥了……

这夜他说了很多。说廿四房是从老三房中分离出来的旁支,为何分离?是因为三房子孙联姻,仿佛永远与黄、李两姓纠缠不清。曾太公娶黄氏,叔太公娶李氏;太公娶李氏,其弟有三,又娶黄、黄、李姓。到阿爷张圣朝这代,兄弟分房,老大张圣乙娶黄氏,他娶李氏。所纳洋妾原姓查理,叫着不习惯,又改姓为李。家父张仲超,娶一妻四妾,分别为黄、李、李、黄、李姓。岁月周旋回复,太阳升起又落下,一代人又一代人地,繁衍维系着家族的血缘,花越开越红,果实越结越多,但这个家族与黄、李两族的关系,永远似万花筒一般地旋转,转来转去都在一个支点上。反之,黄、李两姓男子,也多娶张氏女子为妻。如此频繁地房族近亲联姻,子孙就越来越没有兴旺发达的迹象了。

秀才娘子听了半夜,才稍明白丈夫所说含义,说:原来你娶我,是为破坏旧制,我姓杨,与你不是近亲呀。他笑道:这就对了,其实人与家族,都不能被世俗传统捆绑住,我想太爷从老三房分出廿四房来,也是这道理。阿爷失败,不是他无能,而是世道变化太快,但如果一成不变,人活在模式中则更可怕!

她眨着明亮的眼睛,武断地说:你想振兴家族,得听我的。

他惊讶地问:我是读过书的秀才爷呀,咋反要听你的?

她说:没错,你姑来我娘家说亲,阿奶说啥都不答应。你姑没办法,和我上田畈薅秧,身手比我还矫健。阿奶知晓后夸奖说,没想到廿四房的女子,也不都是躲在闺房绣花吃闲饭的。我孙囡嫁去有用武之地,能为男人持家哩……

他窃笑起来:你还没懂我的意思,家族兴旺发达,不是视眼下多少财富能说清楚,它是一条淙淙流淌的溪流,凡水经过处都会留下痕迹,这痕迹叫做精神。阿爷知自己活不长了,想让后代把精神流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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