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家族前史(9)

那年,洋妾李瑞娜在南洋盗走药方,要与罗瑞德回法兰西去。张圣朝心中虽然留恋,却仍放不下架子,习惯性地把一对棕黄色的眼珠朝天翻着,在四方脸上露出讥讽之色,说走吧,杀猪屠死了,我不会吃带毛猪。你洋毛子在马尼拉玩得转,我华人同样玩得转。李瑞娜临走前也对他有留恋,把女儿西妹子留下,也留下由罗瑞德研制的几十颗成药。她说这药专为男人强身健体、传宗接代使用,你们华人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古训,你留下发达家业有用。他摇头说你走了,我与谁用?她讥讽说:我又不是你的正室?你在家里有儿子孙子哩……我们西人没这么多穷讲究,女儿与男儿一样可以继承族产。我把西妹子留给你,有她在,我对你就会有思念。我走后,这儿的药房你继续经营着,玩不转了我再回来,和你的女儿一起玩。狂狷的他当时没意识到这是败家开端。他没挽留她,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挽留也没用。该死的罗瑞德父女为享受更多财富,已把他俩合资的药房掏空转让。

果然没半年,在马尼拉的西药房就赔了个精光。张圣朝无奈带西妹子回村时,身上已无一两银子。至此他才明白,一方水土一方人脉,离开瑞娜父女的照应,就失去在那儿的生意。但他心里并不特别难受。他在家里还有未开发的山林,照样可以种植叫做皮斛与贝母的药材,那是他倚赖的青山,而且当时廿四房在当地城内,还有一家药铺子。他的根扎在这块土地上,三十年的风水轮流转,有失去就会有得到,他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可惜事不遂愿,这时势转得太快。只短短几年,西洋药房在城里开得满街都是。罗瑞德与李瑞娜是走了,但大批大批的洋医生,在教会医院的幌子下,开出一家家西洋药房来。在瑞娜父女走后头几年,留在城里的鹤鸣堂还保持原有势头,后来却慢慢地垮下来。原先罗瑞德在,城里的达官贵人开洋荤,迷信洋毛子的西药丸,就诊的病人山呼海啸,如今不见蓝眼睛黄头发的洋大夫,改由与自己一般在脑后拖着条老鼠尾巴的中医,虽还用一模一样的药丸,却信不过,认为是冒牌货。为此他改名查理·圣朝,正式成为身穿洋装的二毛子,想独力把药铺经营下去。但在别人眼里,他还是一只土鳖。没法儿,谁让他是黑头发、黄皮肤,与别人一样是东亚病夫?

这使他很悲哀,外族可以轻视华人,华人怎能相互瞧不起呢?

因此,张家兴旺十几年的药铺,如山中春雪一般,无声无息地被时势的阳光融化了。张圣朝在年迈力衰的最后几年中,因犯浑身骨头疼痛的毛病,也似老三房老大张圣乙一样吸食鸦片。这东西民间又叫芙蓉膏,吸上就戒不掉。他把在城里维持生计的西药房交给儿子打理,自己回村专门耕种药田。张仲超不愿改洋名查理·仲超——你改也没用,人家还是信不过。西药房就得洋人开,洋人吃的是洋面包;而他是华人,肚子内装的是五谷杂粮。为示与城里中药铺的区别,外人称他为西药店倌。

盛年的张仲超五短身材,支撑着一个大脑袋,每天庸庸碌碌、拼死累活地支撑祖传的家业,维持着家人的生计。他知自己回天无力,无法承受家族振兴重任,相信算命瞎子老炳的话,迷信风水迁移祖坟阴宅,接连娶妾传后,把希望寄托在后人身上。回乡耕种药田的张圣朝还是心有不甘,询问儿子说:我最不济,也出洋做过大生意。败家是因为轻信洋毛子罗瑞德,你年轻轻地咋墨守成规不思进取?张仲超晃荡着一颗大脑袋,说爹呀,进取要本钱。您这么聪明的人都没作为,我一个人又能干啥?张圣朝显得伤心,说老天爷收拾我,怎生了你这样的一个儿子?张仲超嘟哝说:我又没想当您的儿子?老天爷这样安排,我又有啥办法?气得张圣朝拍桌子咆哮:早知你这般窝囊,还不如出生时一泡尿溺死你!

最后给父子俩沉重一击的,是光绪十一年城里闹风潮反洋货。洋人的药房有官家保护没反掉,张家的西药房,因卖洋药被市民砸牌子烧了。张仲超哭天喊地,伏在店铺残骸上痛哭。闻讯赶来的张圣朝,陪同儿子悲号了一会儿,突然挺直当时还显得剽悍的身子,仰起一张皱纹密布的四方脸,弹出一对棕黄色的眼珠,咧嘴哈哈大笑起来:烧了好,烧了干净,老天爷亡我,犯不着你这人挖空心思动脑筋。张仲超收泪问:药房没了,以后一大家人咋生计?他回头鄙夷地看看他,佯作轻松地笑道:天无绝人之路,我听到祖宗的声音,要我把兴家的担子交给友香哩。江山代有才人出,只要青山不老,江河长流,谁都阻不住廿四房的兴旺发达。张仲超问我咋办?他说你不用再当西药店倌,跟我回山侍弄田亩过日子吧。

从那时起,张圣朝疯了,像一枝被砍断根的老树一般枯萎下去,常独自坐在村口的那棵大樟树下自言自语:我是败家子呀,家族的种种不幸从我开始。祖宗惩罚我死后下地狱,后代子孙才能兴旺发达。

病急时他会闹事,每日早早地起床,身穿着一套灰色的洋装,手里拿着罗瑞德用过的手术刀,人不似人、鬼不似鬼地穿着一双南洋高筒雨靴,逢人就拦住说有病,要用手术刀开膛破肚。人不相信他,他会在自己身上动刀子,把枯树皮般的胳膊和大腿弄得鲜血淋漓。张仲超没办法,只好把他绑起来锁进祠堂内。这时候他会对着列祖列宗的神主牌哭泣,啰哩啰嗦地说他没守住祖宗的基业,被罗瑞德这洋毛子打败了……

当时张友香十二岁,友铭才七岁,张仲超觉得这条路走不通,想让子孙换条路走,由瞎子老炳看过祖坟风水,请来城里先生设家塾,为兄弟俩授书解惑。张圣朝病好清醒时,对他的举动不以为然,批评说:好好的中华大帝国,硬被满清王朝弄腐败,朝廷养过多少读书人,还不让洋毛子把财富掳掠走?张仲超问他该咋办?他说君子丸方剂被偷走了,老子再弄出个太乙丸来,让下孙带它漂洋过海,把洋毛子弄走的银子赚回来……

张仲超将信将疑地问他,能行吗?他说咋不行?三十年风水轮流转,我就不信这世界上,洋毛子永远占上风!

但太乙丸的药方,他却一直没能研究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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