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家族前史(1)

许多年后的清明节,离休干部张永成身穿四个口袋的干部服,手肘挟着油布伞,领着十几位子孙,沿一条烟雨蒙蒙的山径小道,来到他的出生地——白鹤桥村,眼前浮现出当年被瞎眼祖母赶下山的情景。

那时坐落在山腰上的村庄,有着稀稀落落的数十间尖顶瓦屋,夹杂着上压雪屑、山风卷起稻尾巴的草舍和一条被冰雪封住的石板路,在清晨阳光下闪烁寒光。不时有头戴毡帽的老人和光脚拖木屐的孩子,嘴里呵出丝丝热气,走在雪道上拾牛粪。村口张扬一簇旗帜般树冠的大樟树,树下的积雪被人铲净,狭窄的石板路在此转过一个硬弯,豁开一道山口,使村坊与山下的世界相连……

樟树上原先悬着吊索,树干上系着个大辘轳,由敲更老人阿同爷爷守着。他只有一条胳膊,另一条胳膊让山豹子咬断了。辘轳开口处垂下两条手指粗的麻索,系着一只能装下半石谷的藤筐。山下来了人,在晃动绳索上铃铛的同时,还得哇啦哇啦地抬头朝山上大声喊。阿同爷爷听见,就用粗壮的独臂转动辘轳柄,将坐进藤筐内的人,吱嘎吱嘎地摇上山来。藤筐内只能坐下一个人,或者站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孩子不能太大,大了就沉,他没力气把两个大人同时摇上山。山下人多时,他要摇好几次。每次摇上山,那人会在他膝下的旧铜盆内丢一枚铜板,也有身上没零钱的,只点头示个意,他也不计较,知道下次会补上。不补上也没关系,他是孤老,敲更吃的是众家饭,不靠这钱过日子。铜板积多,无非让下山的村人捎一双雨靴、添件棉袄或弄些伏贸南货店内的糕食来吃,免得半夜肚饥,走不稳脚步敲不准更。

敲更从村头走到村尾,有三里许地,得转悠半个时辰,他不能耽误大家的事。到了月底,如果铜板还有积余,他就会向村里的老太太们买佛帖,用来每年清明、中秋和过大年时祭祀祖坟烧着用。这样就把得到的铜板,又挨家挨户地还给村里的老太们了。

这辘轳车早先没有,是廿四房第三代长孙张友香乡试中秀才,看上滩涂相公殿一个进山逃荒、名叫杨秋英的大脚姑娘,房族为他娶亲凑银子请木匠造的。以前下山走一条盘山小道,得转三道弯子,路旁长满杜鹃花,约莫五六里路光景。山上与山下喊话能听见,这么一转,半个时辰就没有了。住在这村里的张、黄、李三姓上千口人,世世代代就靠这条盘山小道,走了几百年,谁都没认为浪费时光。但从秀才爷开始,大樟树下有了辘轳车,山道还在,只是走的人少了。

辘轳车修成时,由阿同爷爷的父亲管过一阵子。他祖上是廿四房(那时还叫老三房)的药农,冬日狩猎时父亲被豹子扒了脸,少年的他,一条手臂也被咬掉。当时张家还发达着,在城里和南洋开有西药铺做生意,家里还有一片山林和一百多亩稻田,日子过得红火。谁知天不助人,被法兰西洋医偷走祖传药方,没几年光景就败落了。辘轳车造成留了下来,人们感觉到上下山,坐辘轳比走路方便,还节省时光。老人过世前把这差事传给儿子,说他断了胳膊,能靠它糊一口饭吃哩。只不过原先由廿四房付工钱,后来秀才爷也出洋走了,才由他兼敲更的活计,改成村人们付铜板供养着。

阿同爷爷敲更,是用嘴咬着铜锣绳索敲的,因为他只有一只手……

张永成站在那棵大樟树下,在胸口怦怦地跳个不停,壮实的身子忽然变得佝偻,一张上窄下宽、颧骨高耸的脸上神色凝重,那双骨碌碌转动、平时发出锐亮光辉的小眼睛变得灰暗,眼眶里溢出泪花来。

接着,他双手扶住树身,头伏倒在树干上,呜呜地哭泣起来。

妻子李纹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他说我想起阿奶、爸和兄弟了,这樟树上原先系着个辘轳哩……

她走过去,伸手在他脊背上抚摸着,凑近他耳边说:老头儿,你一哭我心里就难受。儿孙们都来了,多高兴的事呀。一屋子大小十七口人,都是廿四房的子孙,比先祖那阵子,兴旺发达多了。您别哭,心里有话就说吧,大家在听着哩!

他抬起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咧了咧豁牙的大嘴,对着眼前的子孙们说:张家的先人们都是从这儿走出去的,出去了就没有再回头。五十二年前我离开这儿,在外折腾了大半辈子,如今老了,也累了,折腾不起来了,想与你们妈搬回老宅建设新农村,睁大眼睛看着你们在外面折腾。

大家便问:您已经折腾大半辈子,还折腾呀?

他说:是张家的男人,就得折腾出个名堂来,不然就白来这世上一趟。

回乡的事儿,他显然没与妻子商量妥当。李纹感到茫然,摇头说:要折腾你自个儿来折腾,我又没办退休手续,咋跟你来这儿定居呢?

他注视着她,横眉竖眼地说:不行。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我俩都是从这儿出去的人。你是我老婆,没你在一起,我的日子就会清汤寡水,没滋没味……

李纹悲哀地问道:难道这一辈子,我永远是你的影子?

他说:只能这样,谁让你嫁给我?这世界是变了哇,以前是山上比山下滩涂富裕,现在倒过来,滩涂比山上发展还要快哩。我俩都对这块土地有过承诺,要让祖先在地下睡得安宁,有责任让老家山村改变面貌。

李纹又问:你真不管孩子们了?

他望着这一大家子人说:孩子长大有自己的路,我九岁从这村子里走出去,又有谁管过我呢?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