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况味(2)

落笔了,笔锋在纸面上缓缓移动。“从”,是繁体的“從”,左边是“ ”,被他简化为一竖;右边的笔划,被他浓缩成开张的两点及一道“之”字形的曲线。“容”,在宝盖头下,点了不规则的两点,加一长横,长横下面,又加充满张力的两点。笔划之间,不凝不滞,一种出乎意料的美。

字是自右向左写的,左边留下大片空白。

我请他补个“居”字。他闻言落笔,信手而得。大概此时,纸性笔性水性墨性,已尽在他掌握之中。

搁下笔,他说:“你把字举起来。”

说完,他退后三步,凝望了一会儿,他笑了。

这回写的,他应该满意。

他让我把纸放到书桌上,提笔落款:“明博老友嘱题 吉日 山僧”。

僧人给佛门俗家弟子题字,多称居士或仁者。他题老友,我有些不敢当。于是说出这层意思。他笑笑,“这么落款没什么不妥,菩萨本来是众生的不请之友。”我只好愧领之。

他的日本朋友来北京,给他带来日本版画家白川的《大黑天双身像》(版画印刷品)。大黑天,在日本佛教中,既是财神,又是福神。他从书架上抽出一张送我。

我铺在书桌上,仔细端详。本来一体的大黑天,在画面上,被白川刻画为孪生兄弟。画中央,矗立一方柱;柱右侧,坐着一位身背钱囊的大黑天,他双手抱柱,正抬头向左侧望;左侧这位大黑天,站在米桶上,手摇响鼓。造型生动,响鼓之声,隐约从纸上传出来,仿佛在提醒众生,“谁需要帮助啊?请快来吧!”

柱上有白川题字。这是白川七十五岁时的作品。难以想象,这幅线条干净利索的作品,是一位耄耋之年的老版画家所作!按常理说,人到这个年纪,大多年老力衰,浊眼昏花。这幅作品,涉及须发处,用刀繁密,却不见有一刀松懈的痕迹。

画上方,大片空白。我问他,能否再写几个字。

“好啊。题什么呢?你得先替我想好。”

《华严经》中讲,佛菩萨是时刻准备着为众生服务的人,他们“于诸病苦,为作良医;于失道者,示其正路;于暗夜中,为作光明;于贫穷者,令得伏藏”。看着眼前的大黑天双身像版画,我脑海中浮现出四句话,抄在纸上——

宽心容物,无上法财;量大福大,日日好日。

他慢慢地读出来。仿佛每个字都是一粒米,经过唇齿间时,都被他细细咀嚼了一番。他点了点头,“这几句话好!”

为保持画面的古旧感,他笔蘸清水,调浅墨色,然后题写在画面空白处。

时近子夜,我起身告辞,他送至楼梯口,合十作别。

下得楼来,不太适应夜色的模糊。放慢脚步,让眼睛慢慢地接受眼前的现实。接受现实,是学禅者的一门功课。在黑夜来临时,祈请佛菩萨送来光明,不如照顾好脚下每一步。

夜深处,街道上依然灯火通明,喧嚣热闹;而头顶上,天空深邃处,半轮明月,有些不合时宜地为人间照亮。看着这半轮明月,我忽然有了一个奇妙的想法,这半轮明月,孤独、安静、从容、超拔,有几分像刚刚与之告别的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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