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分别时,辛格在夏墨的本子上留下电话号码和电子邮箱。回到旅馆,看着这些数字和字母,夏墨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之处,紧张地捂住了嘴巴。
她回想起来,和辛格握手道别时,她还在琢磨犹太人在上海的故事,竟忘记摘掉了墨镜——和一位初次见面的朋友道别,应该摘掉墨镜,再说这副墨镜的镜片实在宽大,几乎遮盖了眼睛和眉毛。如果一个人记不住另一个人的眼睛和眉毛,就等于没记住这个人的相貌。夏墨走到阳台,望着回来时经过的那条街,那家咖啡馆坐落在小街的顶头。她非常担心辛格会在意她的失礼。
夏墨叹口气,感觉到了紧张,阳台上摆放着一把休闲椅,她坐下来,后背上的虚汗粘在椅背上。她闭上眼睛,祈祷着。犹太人在上海的故事,那位犹太老太太在上海的故事……她非常想完成这个采访,她甚至能看见领导赞美和同事嫉妒的神情。想到这儿,她的嘴角露出了笑意。
此刻,夕阳的柔和光线洒落在耶路撒冷,没有风,没有喧闹,只有愉悦的宁静。她在书籍上读过,即使是犹太人文盲,他的个人修养也可能超过饱览群书的学者。这或许就是犹太教的内在力量吧。
她在回味旅程,首先想到了哭墙——这是忏悔之墙,自省之墙,也是悲悯之墙。那天,仰视这面巨大的石壁时,夏墨不自觉地控制着呼吸,很多人安静地站在哭墙下,有的沉思,有的喃喃低语。她放缓脚步,走到哭墙面前,额头抵住墙面,闭上了眼睛。她希望能在这一刻,看见内心的自己: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工作这几年,我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一个人的忏悔是一个人的心灵沐浴,夏墨调整呼吸,反复几次,始终不能让大脑沉思,更谈不上心静如水。她没有找到忏悔的方法,也没有摸到忏悔之门。
静下来,夏墨……静下来,夏墨……她还在努力。她伸出手指,在石壁上轻轻划动,就像抚摸一本石头书,她感觉在这本书上摸到了影响自己很多年的那两句话:日常生活的惯性?她理解这一点——她认识的中国女人的故事正在呈现日常生活的惯性,而间接经验也是她的经验。
她同时相信,每个女人都有各自的命运,她们来到人世间,角色各不相同——大多数女人追求稳定的家庭生活,传宗接代、相夫教子是她们的重要人生目标;而她,想与这个世界保持适当的距离,生活离自己近了点,她就推一推,远了点,她就拉一拉,无论是欢喜还是悲伤,她都能够接受。
这些年的工作经历虽然让她感觉疲惫,但更让她认识到,只有事业和经济独立的女人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安全感,才能在这个男权社会找到立足之地。只有创造机会、抓住机会,才能在事业上超越同龄人,才能积攒实力继续往前走,实现下一个目标。这是唯一能做的。
面对石壁,她想到的依然是世俗生活。她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很多人喜欢这句话,夏墨也喜欢,可是如何才能让生活慢下来?她不敢深想。在身体离开哭墙之前,她紧闭双眼,诚心诚意祈祷了三次:上帝保佑!
现在再度回味哭墙,回味在哭墙面前沉思敬语的人们,她忽然意识到过去对死亡概念的褊狭理解。在她先前的意识深处,死亡是一个词汇,是一个遥远的概念,一个朋友间的酒后嬉笑,一股很酷很无畏、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伤感情绪,好像死亡跟她的生命没有实质的联系,或者说,她是死亡的主人,死亡畏惧她,不会靠近她。
但在这一刻,她又忍不住问自己:夏墨,如果死亡马上降临,你最想完成什么事情,不让自己留下遗憾?采访!争取完成眼前这个可能的采访!这是她思考几秒钟之后的选择——她也被自己疯狂的事业心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