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祥脚步沉重地走到大苇塘村的中心,一个丁字街口,打算去大队部看看。去那里看什么,他自己也茫然,好像脚底下带着某种习惯。大队部占据了街口的西北角,坐北朝南,西南角则是申凤坤的老宅子。丁字街口的东面是一片低矮老旧民房。从西向东,不久前刚刚抽出一条街道,街面与现有向西的道路一样宽。被拆的地方,一些黑乎乎的木棒和腐烂的屋草散发着腐朽的气息,路面虽然铺了一层新土,却依然压不住沉重的残破感。而且,南北方向的那条路到街口这里突然变窄了——凤坤家的东屋还在那里竖着。
晚霞稀薄,流云暗淡下来,大队部的瓦屋隐藏到暮霭的朦胧中,前墙上,“农业学大寨”的标语已经斑驳,留下许多不规则的划痕,那是拉庄稼、运柴草的车子划出来的道子——谁在乎标语啊!街南面,与大队部的前墙相对的,就是申凤坤家老屋的后墙,那里涂着“大力推广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时新口号,格外醒目。墙根那边此时正聚着五六个消闲拉呱的村民,其中有申凤坤和他的长子申抱朴、女婿田两相,前任村支书田福申正在硬邦邦的布鞋底上敲打长长的旱烟管儿,近来常出外做小生意的田永顺正在神说六道,他的老爹田二墩子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拿着草棍儿剔牙。
那些人的欢声笑语与田家祥此时的心情格格不入,他无意搭讪,径直朝大队部走去。田福申朝这边瞥了一眼,放大了声音说:要是跟人家小苇塘那样去年就分了地,现实说话(这是此地人的一句口头禅),各家粮食早就盛不下了!申抱朴迎风借势地说:谁叫咱是红旗单位呢,红旗不红了!田二墩子没注意到田家祥,兀自蹲在石头上说:潮流呢潮流!谁能挡得了?胳膊拧不过大腿,苘绳敌不过麻绳,才说的嘛!申凤坤显然看见田家祥了,声音一如既往的淡定:古人说得好,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的女婿——申秀菊的男人——田两相别棱着脑袋说:还是生产队好,现在家里地里活多得累死人。田福申叹道:老天爷不容易,再及时的雨水也有人抱怨淋湿了头发。
田二墩子终于发现田家祥就站在大队部门口,立即撂下剔牙的草棍儿,在石头上笃笃地敲着烟斗,向旁边的人示意,眼神里露出特有的警觉和恐惧,甚至还有几分懊悔。他问身边的田两相:刚才我说什么了我?田两相吓唬他说:我听见你刚才好像骂咱书记了,局子里马上就要来人抓你呢!田二墩子立马就紧张起来,说:不能不能,政治的事我是从不插嘴的。申抱朴却放大了嗓门喊:墩子你怕什么!分田到户,不要干部!这句话,田家祥听了个清清楚楚。他瞪了申抱朴一眼,神情黯然地跨进大队部的门槛。
田家祥的心情坏极了,空前的坏,极端的坏。大苇塘村生他养他,多年来他一直心甘情愿地为这个村庄效力,至今未曾放弃。自从部队退役回来,种种艰难困苦坎坷挫折,他都没有含糊过,关节处总是一马当先,硬是将一个落后村变成本地区的先进单位。这不仅是他个人的荣誉,整个村子都为此而自豪。多少年来,他从没失去理想的支撑,上级也一直支持他,不久前他还制定了大苇塘村十年发展规划,可是政策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觉得被那个自己一直信任的、依靠的、仰仗的力量抛弃了,心中有一种被出卖了的感觉。
田家祥脸色铁青,一脚踢开大队部办公室的房门。桌子上放着上级刚发下来的三张大奖状,他看都没看,一下子呼啦在手里,刺啦啦撕了个粉碎。他将撕碎的纸片撒向门外,碎片却软绵绵落在眼前的地上。他踏上一只脚,用力搓揉那些纸片,骂:红旗都不要了,还发什么屌日的奖状!干恶瘿人!
田家祥很在乎荣誉,心里长存着事事争先的豪情,不论是上级给的嘉奖还是老百姓的口碑,他都挺看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