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拐弯处好汉踟蹰 绣球到手时才子逞能
田家祥至今难忘二十多年前那个让他心情大落大起的黄昏。那是他人生道路上一个至关重要的拐点。为此,他一直对那位兄弟心存感激。
那天下午,风和日丽,按说算是秋天里的一个大好日子。傍晚时分,天空平铺了一层斑斓的云霞,田家祥在村西的阡陌上踽踽而行。此时他心情灰暗,无法言说的郁闷没处发泄。背对落日,他瞭望被切割成小块小块的田地,像个一直扮演主角的明星不得不面对一个被拆散的舞台。他步履游移地朝村庄走去,细长的身影像一条游动的水蛇。他憎恶那条晃动的影子,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盯了一眼夕阳,此时落日像一个熟过了头的、即将腐烂的大柿子。这样的感受让他浑身乏力。他想坐在田埂上抽支烟,排遣近来日渐浓重的烦躁。
此时一个矮小的身影正尾随着他。田家祥好几次踩到那个一出一没的影子,恨不能一脚踩下去,将之钉在地上,叫他动弹不得。那影子来自本村一农民——大名田永昌,诨号厚皮。人的诨名往往比真名更真实也更生动,田永昌的特点就是脸皮厚,不管你怎么说他、骂他、数落他、训斥他,他都不在乎。用他自己的话说:把脸夹在腚沟里照样过日子——这也是个本事呢!
田永昌亦步亦趋地跟着,央求着,中心意旨是想趁着这次分田,多包几亩地。田家祥对他反复地说“知道了,知道了”,可厚皮还是不放心。他翻来覆去地聒噪,一定要他这个当支书的大叔明确了到底是哪块田、几亩几分,何时办手续、按手印。田家祥对分田到户(官方称之为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本就心怀抵触,厚皮的唠叨让他不胜其烦。他索性停下来,厉声道:厚皮你这个王八蛋,车轱辘子话说了一百遍,存心要恶瘿我,是不是?
厚皮停了下来,猥琐地站在七步之外。他那眯缝的小眼、褶皱的鼻梁、歪曲的嘴角,一起协作着堆出一脸死乞白赖的笑,细声细气地说:大叔,您想骂,随便骂就是了,您侄子来到这世上就是供您骂的。您要是嫌不过瘾,揍我两巴掌,我也心甘情愿挨着。谁叫我是您的侄呢。不过,无论如何您得高抬贵手,让我多包几亩地。田家祥说:地都分完了,剩的都是修路用的预留地。厚皮说:留那么宽的路干吗呢,又不修飞机场!
田家祥没好气地说:田永昌我问你,全村的地都是按人头分的,是我没给你应摊的那一份呢,还是分地时短了你的尺码?厚皮满脸堆笑地说:大叔您这是哪里话呢,您办事公平,从来不曾掐亏给我吃。您侄我今天不就是想多喝两碗糊粥嘛。田家祥问:这以前,你喝的是西北风?厚皮既不退缩也不脸红,就着那话题说:咱大苇塘村的糊粥从来都比别的村子稠,社会主义走得刚刚的,那可是焦干的事实。可是如今上边变了窑火,怕是要走开回头路呢!
“走回头路!”这句话像铁锤一般沉重,正好砸在田家祥的心坎上,他眼前不由得一阵眩晕。他转过脸来,迎着灿烂的晚霞,气急败坏地朝厚皮吼道:永昌你这个王八蛋,哪把壶漏你提哪把!这风向潮流的事,我管得了吗?明知我心里跟吃死苍蝇似的,你还不依不饶地膈应我。你想就我头上拉屎撒尿摔鸡巴是不是?啊!
田永昌当即敛色肃立,不敢再吱一声。了解田家祥的人都知道,他有个习惯——如果他最后那句话是个反问,紧跟着又追加了一个带惊叹号的“啊”字,不管是谁,最好不要再跟他说什么——他生气了,不耐烦了,要发火了。此时如果继续啰嗦,说话人等于自找难堪——田家祥的表情多年来就是大苇塘村的晴雨表。厚皮是个聪明人,此时就站在那里不动了,脸上挂着僵硬的、卑贱的、自嘲的笑。看着那个身影远去,厚皮喃喃地说:躲得过三枪,躲不过一马杈——这一回怕是要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