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他想调走,然后又听说系主任舍不得放他走,他的那些同事,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跑去帮他求情,求情不成,就诋毁他的学术,有人写了匿名信,直接投到校长手里,列出条目,说《南京第十三》,至少有十三处是抄袭的。在西方,十三是个不吉利的数字,原来在东方也适用。
领导依然没加理会。校长并不懂历史,也没看过晓洋的那本书,但他有他的判断:如果真是如此,这么长时间过去,怎么没见被抄袭者出来说话?
见这招不奏效,又诋毁他的人品,说他孤傲(校长说,不对呀,他不是挺有礼貌的吗?系主任也帮他说话,指责那些说黄晓洋孤傲的人,是因为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接着又说他跟女学生有染(校长说,有这回事?你们有证据吗)。这时候,校长的口气明显软下来了,系主任也不再坚持了。其实,他们心里亮亮堂堂的,然而,把晓洋留住,至少是个不利于团结的因素吧。
就这样,他回南京几个月后办好调动手续,来了渝州文理学院历史系。
这件事情,我是说,他往重庆调动的事情,我和父亲都一无所知。当他再次来到重庆,选一个星期天到了我们家,我该怎样向你描述我的心情呢?那是下午2点过,我父母到沙坪公园晒太阳去了(时令早已进入雾季,阳光要穿过厚厚的云层,洒到地上的,是一点花花太阳,但也弥足珍贵),我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看书,听到敲门声,以为是父母,打开门,却是他!
我竟然没邀请他进来,而是堵在门口,也不跟他说句话。
还是他说:“杜主任在吗,我可以进来吗?”我才让开。
一切都从头开始。
以前那种暧昧的意绪,需要召唤才能回来。
一旦回来,就膏一样稠。
他在沙发上坐下,我把水给他端过来,才说父亲不在,但马上补了一句:
“爸爸很快就回来。”
他明显有些不自在,但装出大哥哥的样子,问我的学习。
我简短地回答他,而且都是以问句的形式回答,引他说话。
可不知为什么,我听不见他此刻的声音,只听见他那次在阳台上的声音。他重返重庆,一定是为了那个没能达成的目的,因此我听见的,是他讲述曾祖母被害的故事:雪地里的老人,还有那个日本兵……我当时就发现,这个故事跟他本人的关系,比跟前两者的关系还要大,大得多。
我的心痉挛了一下。对,就是痉挛。
我和他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但距离比较远,我站起身,把水杯往他面前推得更近些,并顺势挨他坐下了。那时候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是怎样把头一歪,靠住了他的肩头,我是说不清楚的。我翕开嘴唇,等他。他呼吸急促,但没有动。空气潮湿。我抱住他的脖子,吻他。
一切都是我主动的。主动的反面是被动。我在主动当中也奇异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被动。这感觉是怎么产生的?……作为学画的人,我深知最容易打动人的,是“物理性”的顺当、妥帖、安定和松弛,而晓洋身上缺少的,恰恰正是这些。
两人冷静下来,他才告诉我,他昨天就到了。
“为啥不来找我?”
这时候我是在他怀里,问话的声音很轻,却有了控制的意味。
他说:“我要先安顿好啊,学校照顾我,给了我一个单间,尽管只有壁橱那么大。”
“在哪里?”
“杏园。那里至少住了二十个单身教师,我在四楼,从天桥过去,从左至右第五间。”
我听得有些糊涂,猛一下从他怀里支起身。
他说:“我调到这学校来了。”
是的是的是的,你说得对,礼物,对,礼物……他就是给我送礼物来了……
(杜芸秋连续摇了几下头,左眼和右眼交替被头发遮住,又交替露出来。)
一个多小时后,他起身要走。
我说你不等我爸了?
他笑。
我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