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晓洋日记(18日)(2)

“空……空……空……”是咳嗽的声音。

我开始没听出是咳嗽,直到咳嗽的人从客厅旁边的门里出来,边动步子,边系腰带。

想必这就是李教授了。

听杜主任说,李教授每天夜里10点睡觉,凌晨4点起床,起床后就投入工作,雷打不动。他穿着浅蓝条纹的衬衫,寸长的白发根根直立,连眉毛也白了,眉毛又长又弯,像开在眉骨上的蟹爪菊。他实在是苍老了,每走一步,都显出很沉重的样子。年岁不是别的东西,年岁就是加在人身上的重量。

他坐下了。藤椅似乎不高兴,哼哼叽叽的,左歪一下,右歪一下。他像拍孩子那样将扶手轻轻拍了两把,椅子才安静下来。然后,他左手执放大镜,右手执笔,在那本翻开的书上写着什么。页边写满了,又翻一面。他粗厚的浅灰色脖子,尽量向前勾着,放大镜几乎贴着书,眼睛几乎贴着放大镜。

退休多年的人,还这么用功!然而,他的光芒早已黯微,他曾经以为,当教师和搞科研是自己最正确的位置,可几十年来,他由中年教师变成老年教师,又变成退休教师,并没教出在学界卓有建树的学生;至于科研,给他带来最大声望的成就,也止步于抗战时期。那时候有个叫K·洛伦兹的人,以动人的言词描述两犬恶斗的情景,说搏斗到高潮时,失败的一方会突然卧地屈服,把咽喉露给对方,对方趋近其颈部,却不加害,闻一闻就转身离去。李教授对洛伦兹的描述不屑而且愤慨,说那种弱者归顺、强者凯旋的时髦模式,胜败双方均属“甘地型”,事实上,许多犬在做出洛伦兹的模式后,都被噙住喉咙撕扯致死了。他的“反洛理论”,让节节败退的中国人宁愿逃亡,也不把咽喉露给对方。

可他却受到西方学者的集体围攻,说他把科学政治化。

结果,洛伦兹得了诺贝尔奖,李教授却被遗忘了。

连本校学生也不再知道他。

斩草除根似的遗忘。

一只翠绿色的蚂蚱跳上我的额头,多刺的爪子用力一蹬,又飞走了。

它是在指责我:“伙计,你在偷窥!”

的确像是偷窥。我站起身,看从哪条路可以去明月河。

我原本的打算,也不是来看李教授的家,而是去明月河。

昨夜里写完日记,已是凌晨1点,冲过澡,躺到床上去,老半天睡不着,后来睡过去了,也似睡非睡,噩梦相续。并不是因为热,虽然的确是很热的;南京同样被称为火炉,但到了凌晨,再热的天也会把弦松一松,重庆的热却咬定不放。可见“坚持”这个词,在重庆有着宽泛的、非同寻常的意义。

睡不踏实,是因为老有那么一条河,奔涌着高头大马,朝我淹没过来。我大声呼救,可没人救我,在远远的河岸,有个老太婆在烧纸,她应该听到了我的呼喊,但她充耳不闻,她只专注于在她面前升起的蓝色火苗——那是她的全部世界。

然后,河不见了,我听到砰的一声枪响。

那是数十年前南京街头被冻住的枪声。枪声把时间打了一个洞,时间在流血,曾祖母也在流血。曾祖母稀疏的白发,被子弹烫焦,没烫焦的部分,都崩塌到脑子里去了……

早上我被窗外抢着上车的人闹醒,分明睁开了眼睛,可还是看到那条河,还听见那声枪响。

那条河和那声枪响,不知道有什么联系。

河边烧纸的老太婆和我的曾祖母,不知道有什么联系。

梦中,我看不清老太婆长什么样,说不定到明月河能碰见她。

院坝外的马路边,竖着一块三角形路牌:一条直路走下去,就到明月河了。

明月河原来是这么小的一条河!

小得像溪沟,又浅又窄。

一只白鹭,孤孤单单地站在河心,一动不动的,水从它的胸脯底下漫过。

这哪里是我梦中的河。

河这么小,却有高高的河堤。河堤用大块状石头砌成,石缝间的蕨草,蓬蓬勃勃,形成两面彼此呼应的绿墙,墙下的流水自甘卑微,无声无息。它的归宿应该就在前方不远处的江里,但我暂时弄不清是长江还是嘉陵江。果然有座石拱桥,桥这边垂柳依依,桥那边的青纱帐,延伸到目力不及的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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