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服 11

“张大民,你是个出身于红色家庭的士官生,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你要知道你将来的职责所在。”妈妈放慢声音,咬字异常清楚地说话的时候,就是她非常严肃的时候。妈妈连名带姓称呼人的时候,就是她认为此人犯了什么不能商量,立即要改正的错误的时候。我在门厅里,听到从爸爸书房关着的门缝里,传来妈妈轻轻的说话声。

夹在一起泄露到门厅里来的,还有爸爸的香烟味道。

爸爸在抽烟。

听不到哥哥说话。

“你的学校里难道没有教过你如何抓住中心思想?要是只会读书,不懂归纳和思考,你的头脑就好像是一个废字纸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应该不光只有一条布拉吉吧,至少还有一只貂皮的暖手筒。那么,这暖手筒象征着什么,你想过吗?”妈妈说,“你明天写个读书报告给我,用俄文写,不能少于两页,结合实际。晚上回来我要看的。”

爸爸“空”地咳嗽了一声。

哥哥还是没有声音。

他本可以与妈妈好好谈谈冬妮娅的呀。

阿姨一把将我捉住,拖到配菜间里,小声警告我,“不好偷听的。小心叫你进去陪绑。”

“哥哥怎么了?”我问阿姨。

阿姨紧紧抿着她的大金牙,摇头不语。

“哥哥真的是国民党特务呀?”我为专门抓坏人的父母担心,他们要把张大民抓走吗?哥哥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国民党特务的呢?是那天用马粪纸带上锁的时候?那么天台上的那颗鸡心就是他们的接头暗号吗?

“弗要瞎七搭八,乱话三千。”阿姨曲起手指,敲我一个毛栗子。

阿姨正在熨哥哥的布衬衣。本来她都是上午熨衣服的,今天却要挑灯夜战。

熨好了,挂在衣架上,阿姨轻轻地掸掸衬衣的肩膀。“大民是个好孩子,就是太缺心机。”阿姨评论说,“不过,像你们这样的好人家,小人怎么会像他们那样精怪啊。”阿姨抬起她的下巴,往楼上跷翘。她可是我们家知道大楼里别家底细最多的人。

阿姨带我先去睡觉,但答应我不关门,让我可以躺在床上,就听到家里发生的事情。

蚊香在黑暗的角落里忽明忽暗的,白烟沉浮,散发着除虫菊的气味。我在席子上努力地听着门厅里的声音。可是离得太远了,妈妈的声音变得十分模糊。然后,我很快就睡着了。

等我再醒过来,已是深夜,雪亮的月光洒满整个房间。

哥哥的床上有一团黑影,他已安全地回来了。我看着在月光的阴影中他熟睡的身影,月光是如此明亮,我甚至都能看清从他的肋骨处到腰际,匀称的呼吸的起伏。他侧着身体,猛一看,好像一条死去的狗。

我看着他身上泛出白色的背心,心中十分安慰:无论如何,哥哥他不是国民党特务,他只是玩得太狠了,欠妈妈一份暑假作业。被母亲责骂总是伤心的,但很快就会忘记的。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直到有一天。

那天中午的酷暑时分,我们全家坐在一起,只有阳台还算有点儿小风。阿姨从街对面的淮海坊打井水回来浸西瓜,热得满脸通红,她说街上的柏油都软了,走在马路中间直粘鞋。

我和哥哥在阳台的阴凉处放了张桌子。哥哥矿石机的木头匣子摊满了整张桌子,《实验矿石收音机》薄薄的一本书,已经被哥哥翻得快烂了。不过,他装的那个木头匣子,倒是与书里的插图一模一样。妈妈说,哥哥的矿石机远远一看,就好像阿姨在案板上正在破的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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