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服 10

天台上面就是一片巨大的蓝天,那种在街道上从未见到过的蓝天。下面是突然变窄的街道,突然变小的汽车和行人,被绿色的梧桐叶密密遮住。这里似乎是另一个世界。

这时,我发现哥哥怔怔地看着一个地方。

那是一堵墙。

墙上有人用粉笔画了一颗鸡心。鸡心的中间,有一个外国字,我想那是个俄文字,因为里面有个字母,好像一个人跷着脚丫子,得意扬扬的。《金斧头》里就有不少这个字母。

哥哥一定不认识这个词,在猜。

我也不认识,俄文的确是很难的。

过了好多年,我学到俄文里的люблю,(爱),我想,当年在天台墙上的,就是这个字吧。这个字,应该就是当年哥哥自己写的吧。算了算,那年哥哥十九岁了。

那天哥哥对我十分亲切,好像那种别扭突然被一阵风吹散了。从天台下来,哥哥带我去吃刨冰。哥哥感叹地说,他从未看到过一个人,吃完整个一块方砖冰激凌,手上也不粘,脸上也不脏,连嘴角都是干干净净的。“这应该就是教养吧。”

我问他,你说话很奇怪,你是看到了呢,还是没看到?

哥哥犹豫了片刻,偏着头说,当然是看到了。

谁呢?

哥哥笑了一下,说,你不认识,是一个大人。

他笑得鬼鬼祟祟的,但我小心翼翼地不多问,我害怕哥哥会烦我。其实,我对有人能那么干干净净地吃完一块冰激凌也不怎么有兴趣,对冰激凌本身更有兴趣。

哥哥极其慷慨地又给我买了四分之一块冰砖。

从老大昌二楼的窗边,传来响亮的知了叫声。树叶上方,是白云飞渡的蓝天。我度过了这个夏天最高兴的上午。

哥说,你信不信,中国也可能有冬妮娅。

谁?

保尔最早喜欢的那个女孩,穿布拉吉的。哥着急地看着我,你文盲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其实我的问题是,谁是中国的冬妮娅。哥的下巴红了,那上面的痘痘更红。他轻声说,是大人,你不认识的。他说,冬妮娅的意思,就是出身与我们截然不同的女孩,但仍旧美丽,正直,富有诗意,而且也带有悲剧性的预感。

对的,冬妮娅最后穿着皮大衣与拿铁锹修路的保尔说话,不应该是这样的。要是她也参加修路,就该没事了。但是,冬妮娅要是戴保尔那种尖顶呢帽子,肯定很难看,不像冬妮娅的。冬妮娅就像一块冰激凌那样,是碰不得的。

冬妮娅穿着布拉吉,靠在墙上,跟保尔说话的时候最好看。哥说这句话时,那也是夏天。

哥与我不同,哥最喜欢夏天了。“下回,哥带你到楼顶上的天台看天。上海天上的云和北京不同,厚多了,白多了,软乎多了,非常温柔。”

但小人书上,冬妮娅是靠在树上跟保尔说话的吧。

“当然是靠在一堵墙上!”哥哥拍拍我的头,“你太小。”他好像吃饱了什么似的,很舒服地靠到店堂里椅子的褐色靠背上,“小豆包啊!小豆包。”

好吧。不过,冰激凌真的很好吃,奶味很浓。这个夏天的中午也很舒服,哥哥的脸在窗口上侧着,像妈妈一样好看。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经历过的最好一个夏天的时刻。那一刻,我的偶像沉浸在夏天才有的幻梦之中,他年轻的脸上充满单纯和甜蜜的梦境,光洁紧绷的皮肤,好像冉冉升上天空的气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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