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打开旁边备餐柜旁边的一扇小门,那间小房间是三角形的,没有窗。沿着墙有一张小床和一只柜子,都是连在墙上的家具。靠床的墙上,衬着一层薄薄的木板,淡绿色的漆上,留着一些发黄的污渍,好像是从前睡在这床上的人留下来的。我们家北京带来的箱子都堆在床上,还有过季的鞋子,以及哥哥从前做的木头枪。
“这里原来是给佣人住的房间。”妈告诉我们俩。
不过,我家阿姨住在有窗的房间里。“当然,我们家怎么可能让阿姨住这里?这样侮辱性的不平等,就是我和你爸爸当年参加革命的理由。”妈说。
我们家的室内阳台,比它大好多,有整整二十扇窗,整整一天,直到黄昏,都阳光灿烂的。那是给主人用的阳台。厨房外面也有一个狭长的小阳台,那是给佣人用的。妈带着我们经过厨房,去看那个阳台。
经过煤气灶的时候,她突然伸脚猛力一踏,“咔啦”一声,踩扁了一只油汪汪的大蟑螂。厨房角落那个正正方方的煤气灶连着一只白色的烤箱,它白色的沉重小门半开半合着。我们家从来不用烤箱烤东西吃,但从前那户人家经常用它,所以它一直是油腻腻的,阿姨用碱水也洗不干净。渐渐地,那里就成了蟑螂的大本营。晚上要是突然打开灯,就能看见蟑螂拖家带口地,在黑白相间的马赛克地砖上滑旱冰。
这是哥第一次看到南方的大蟑螂,吓了他一大跳。
“这就是伊莲娜·瓦列娃耶夫娜家的连带遗产。”妈将那褐色油亮的尸体踢开,“我早晚要向机关申请一个新灶头。”妈说。
“白俄吗?这个瓦列娃耶夫娜?”哥哥问。
“应该是吧。烤箱里贴着这个煤气灶头的申请人,就叫这个名字。我们家的电表上,也是这个人的名字申请的。”妈说,“但是白俄很少有钱能住这样的公寓。在旧上海,这房子很贵。”
“那她怎么就能住得起呢?”哥哥问。
“上海外国人的情况一直很复杂,任何可能性都存在。”妈说。别小看了这座大楼。妈伸出一根手指,往四下里点了点,它在南昌路头上,紧靠着茂名南路,距离锦江饭店只隔着一条淮海中路。由于这里距离锦江饭店很近,北京的官员来上海,总喜欢住在锦江饭店。所以现在,这栋公寓里的住户都经过严格的政治审查。这也是我们家能住在这里的原因。
我们家虽没有毛主席的字,但肯定是毛主席的人。
“哒。”哥哥点头。
妈微笑了一下,“当然。”她说的也是俄文。妈和爸都学过俄文,当年在东北,他们与苏联红军工作过好几年。照片上,他们都穿着苏联红军的衣服和靴子。他们为此很自豪。我猜,这是后来他们将哥哥送去军校学俄文的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