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南极(1)

夜晚把椅子交给凌晨,也把椅子上的她交给从窗外透进来的朦胧亮光。读完克莱尔·吉根的短篇小说《南极》,她已没有丝毫睡意,小说里的文字在眼前晃动,像跳舞的蝌蚪:“每次这个婚姻幸福的女人离开家时总会想,如果和另一个男人上床,感觉会怎样。那个周末她决定试一试。……她想要在自己还不算太老的时候试一试。她知道结果会令她失望。”

小说结尾,女人的双手被陌生男人铐在床上,困在一间陌生寒冷的房间里,赤身裸体,挣扎无望,她想到南极的雪和冰,想到探险者的尸体,想到地狱和永恒。

她在文字的回想里长舒一口气,眼神里的光似乎比白天还亮。悲凉的小说结局并没有影响到她。这位三十九岁的资深文学编辑,平时写作小说和诗歌,能分辨出谁是真正的好作家——吉根是,我不是,绝大多数中国女作家也不是,这是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她知道自己是个运用文字(而非阅读文字)的失败者,不过吉根的文字氛围正在渐渐湮灭她此刻的失败感——她从小说里面那个渴望一夜情的女人身上读到了自己,或者说,她的身体里或许早就有了和这个女人一模一样的想“试一试”的多次冲动。

她为此感到兴奋。小说里的那个女人没有名字,没有明显的外貌特征,吉根这样处理很贴切,她想描摹出存在于女人身体里面不知何时会被点燃的那种内在的普遍“性”。

她合上小说,站起身,走进浴室,打开镜前灯,忽然感觉身体里涌动着陌生的温热。她以为是缺觉后的大脑眩晕,不是眩晕,是血管末梢的轻微震颤。她顿了顿神,想洗个澡。

她还从未在冬天的凌晨洗过澡。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忽然想起几年前写下的几句诗:你为什么要照镜子?你在看你自己吗?你看见的真的是你自己吗?

她突然之间没有了洗澡的念头。她脱下睡裤和内衣,在马桶上坐下,双手无力下垂,手指尖渐渐感受到血液聚集的压力。她换了个姿势等待尿意,隐约听见丈夫再熟悉不过的鼾声。

她走出浴室,走进寂静的客厅。墙上挂着无声的时钟,从早到晚,一年四季,家里的时间就在墙上,家里的时间默默游走,仿佛变成了一个聋子,或者哑巴。

她叹口气,借着晨光慢慢走进女儿的房间。她在床沿轻轻坐下,在微弱的亮光下端详着女儿的小脸。这一刻,她又感受到实实在在的做母亲的幸福。

一家三口吃完早餐出发了。两辆汽车先后汇入车流,准备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分别驶向东西两个方向。女儿坐丈夫的车顺道去学校。红灯闪烁即将变绿,女儿扭头看妈妈,依照惯例按了一声喇叭,“Bye”,她也回头朝女儿一笑,轻按一声喇叭,“Bye”。

她转动方向盘继续前行。昨夜的失眠带来的不是疲惫,而是隐隐的不安情绪。这些年,丈夫相信她,从不过问她的工作和时间安排,她是自由的,她的身体也从未背叛过丈夫。

但是现在,在读完《南极》之后,她发觉自己渴望一次肉体上的真正放纵。吉根,谢谢你,她自言自语,同时想说服自己,这只是一次尝试,不是对家庭的背叛。她听见内心的声音,感受到骨骼和血管深处跃跃欲试的欲念。

为什么非得要说服自己呢?她用力咽口唾沫。

她想好了,就在这个周末试一试,像小说里的女人那样,走出家门碰碰运气。明天就是周末。想好了,是的,想好了——先去编辑部简单处理一下文稿,然后给丈夫打电话,说去郊外开一个临时笔会,两天后回家。两天的时间足够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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