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老那吃完早饭,往茶馆走去。走到半路,他又折回来往家走,腿脚明显快了不少。进了屋,他把《China Story》杂志放进包里,眼角的皱纹才舒展开。昨天晚上他想好了,以后无论走到哪儿,这本杂志一定要跟到哪儿——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儿子离自己并不太远,才会感觉到踏实和幸福。
进了茶馆,他走到靠窗的老位置,掏出纸巾,擦了一遍桌子,又擦了一遍桌子,瘦削的手指在抖动;等桌上的水渍彻底干了,他才慢慢从包里取出《China Story》,轻轻放在桌上——他在享受这个过程,像个孩子。
“那伯伯,您今天擦得好干净啊。”服务员小白笑嘻嘻说道。
“早。”他打着招呼。
“啥杂志?China—Story—是—中—国—故—事—吧。”小白念叨着,先给老那倒上一杯温温的白开水——早上喝茶,先喝杯白开水洗洗喉咙,是小镇茶馆招待客人的习俗。老那微微笑着,喝了一大口水,仰起脖子,闭着眼,嘴巴里发出一连串“咕噜”、“咕噜”的声音。他的喉结一颤一颤的,包裹着喉结的肌肉垂了下来。他把嘴里的水吐进茶盂,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就是,就是。”他说。小白展开杂志,晃着脑袋,“唉,里面的英文就看不懂了。那伯伯,我只能看懂几个单词,”她睁大眼睛,望着老那,“那伯伯,您能看懂吗?”
“我也看不懂,我以前学的是俄语。”老那慢慢收起杂志。
“俄罗斯语?现在还会吗?”
老那的舌头抵着上颚发出一个颤音和一个卷舌音。
“说几句听听?”小白说。
“全忘了,我舌头硬,俄语也没学好。”
“我想起来了,您儿子就在这家杂志社吧?”
“《中国故事》杂志社!”
“名字好大啊!”
“这可是中国最大的英文杂志!专门给老外看的!”
“好棒啊!”
“我儿子学习不好能进去吗·”他眯着眼,用疑问却自豪的口气说。
“那天您走后,他们还说您有福气哩。咱们镇上好像就出了您儿子一个研究生,还在北京工作,真厉害!”小白边说边走回柜台,取出老那的存茶罐,用茶勺取出茶,放进杯子里,“那伯伯,您儿子叫啥名字?”
“那彬。”
“那……彬。”
“彬彬有礼的彬。”
“那他一定也有英文名字。”
“啥?”
“英文名字。您儿子在英文杂志社工作,应该有英文名字。”
“英文名字?”老那眨着眼睛,“我得问问他……”
小白端来茶杯,递过来一盘茶瓜子,又去招待其他客人了。老那望着窗外,自言自语着:“英文名字……英文名字……”心里有事,老那只喝了两三口茶就急急忙忙赶回家。他推开屋门,来不及上厕所,戴上老花镜,坐在窗前,非常认真地给儿子写这封信。
儿子:
爸爸今天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在杂志社工作,有英文名字吧?镇上的人说,你在英文杂志社工作,肯定有英文名字。我想知道你的英文名字。我还是觉得写信比打电话好,一打电话,好多事全跑到脑子里,不知道该说哪件了,我年纪大了,记忆力的确不行了。你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上班走的时候一定要锁好门,抽屉也要锁好,一天三顿饭不能对付,和领导、同事处好关系。
对了,给我寄几张你最近的照片吧,家里有你读大学时候的照片,工作以后的还没有,我很想看看。我身体还可以,你不用担心。茶还是经常喝。以前的老花镜度数不够了,我最近就要重新配一副。
爸
写完“爸”字,他心满意足地坐直身体,靠在沙发上,把信从头至尾读了一遍,觉得漏了点什么,一时又想不起来。他站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家里那台老式电视机给了提示,他晃了晃手中的笔,在信的最后补写了几句话:
新闻上说北京未来七八天要降温,要降五六度,你可要注意保暖,一大意就会感冒的。
他找来胶水,慢慢把信纸对折起来,放进信封,贴足邮票后,又仔仔细细封好信封,放进跟了他十几年的褪色黑皮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