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校本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实际上包括着在书页空白处写下的批(批评性文字)、注(解释性文字)、点(标点、圈点)、校(校订、勘正)等多种内涵。凡是书本上出现上述一种或几种情况的,都可以称为批校本。
由于古籍一般没有标点,所以读者自行标点很常见。有的读者喜欢在自己认为重要的文句旁画红圈,这种圈点虽然也体现了读者的褒贬,但对于提高图书的版本价值意义不大,所以也很少被人重视。
图书出版后,编者或读者发现错字,直接在书页上改正,是常有的事情。如民国十年南京府东街宜春阁印行的《我师录》(图二十)中,以活字蘸红印泥盖在错字旁,应该是出版者所为;读者也很容易看出,被改的两个字确实是错了。而民国二十五年版《如社词钞》中,校改者则以毛笔字直接复盖了原文。这种改法,不免会使人疑惑改者的依据是什么。所以严谨的批校者,会采取校录的方式,即将所见不同版本的异文,一一抄录于所校之本的天头上或字行间。此类校本,不仅可使读者免受错讹之误,而且提供了一种做学问的范例。
校改以外,有的读者还会把自己 的感悟、补充或批评意见写在书页上,写在天头上的称眉批,写在字行中的称夹批。有的人认为别人在某部书上的批校有价值,便将其转抄到自己所有的同一种书上,称为过录本;过录本虽然保存了同样的批校内容,但只能相当于一种抄本,其价值自然逊于原批校本。批校本上的文字量越大,能提供的信息以至真知灼见越多,就越为人所重;倘若批校出自学者名家之手,更是一经品题,身价百倍。所以传统版本学著作中,都强调名家批校本的地位,并认为批校本鉴别的重点,就在于弄清批校者的姓名和身份。但这一工作的难度往往很大,批校者一般是在自己的藏书上作批校,不一定会留下姓名;有的书上虽有藏书者的印记或签名,但此一藏书者未必就是批校者;有的书上原有批校者的留名,但后人出售时有意将姓名毁去了。凡此种种,都造成鉴定的困难。
笔者在苏州所得潘圣一家流出藏书中,有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三月东京文求堂书店印行的《聊斋志异外书磨难曲》,书前钤“潘圣一”和“刘钰”篆书朱文方印,“潘圣一读”行书朱文长方印。书中以毛笔和铅笔写下了大量眉批和夹批(图二十一),有的校正错字,有的解释俗语,也有对文字的评价和对故事的感慨,颇多趣味。按此书虽为路大荒编辑注释,但在日本排印,一些用字与语法,不免淆混于日语,批校者不仅辨明原委,而且论及中日文化渊源。以潘氏补抄本《彻悟禅师语录》笔迹相较,这些批语当出于潘圣一之手。
名家批校本的存世量必然很少,大量批校本,尤其是今天在图书市场上还能够看到的批校本,多非出于名家之手。而针对藏书者的崇名心理,又有作伪的批校本出现,如将没有署名的批校本添补名家落款,钤盖名家印章,或者以过录本冒称批校本等。在这种情况下,批校文字的质量和书法,就成为判断版本价值的重要依据。
如所见清刊本段玉裁注《说文解字》零本第五篇,天头上经朱笔小楷写下了大量批校,对段氏之注以至《说文解字》本文进行讨论引申,有几处直接批评段氏的错误,如说段氏将篆文“鼓”字的“支”旁写错,并写明自己的依据。在关于“鬯”字的讨论中,引录了“日人一社会学家”的看法,估计批校者已是民国初年人了。虽然其人不可考,但他的这些意见,对于研究《说文解字》的人,还是有参考价值的。
光绪二十八年上海徐汇印书馆出版的《五洲图考》(图二十二),系龚柴和许采白二人编译而成,笔者自苏州古旧书店购得一部,其墨洲(今译美洲)部分中,蝇头小楷眉批几乎写满天头,文中且时有夹注,对正文作了大量补充和修正,于加拿他(今译加拿大)、墨西哥及南美诸国,批注尤详,时夹用英文,不但有准确的地理方位及数据,而且有直观描写。如叙巴西林地,河水泛滥时浸及处,“此林不美,低短棕最多,树干泥污,木性柔软,花与连钱草难见;而河水不及之处,林木森森,深荫可爱,其树高至二十丈,树上植物丛生,有所谓小山林,因自远视之,如小山上有林也,林边之草渐入林中,一片丛茸,与高树相映。”此人应该是亲眼见过这景致的。叙事中的所有年代,都换成了明、清两代年号纪年,最晚一条是光绪二十八年麦汀尼和圣温升二岛“火山爆沸”。可见在此书出版之初,批校者就写下了这些文字。清末之人能对南美洲有如此识见的,当亦可数。清政府派往南美洲考察的,不过傅云龙、顾厚焜等数人而已,此二人均有相关著述传世,而顾厚焜正是江苏人。这位批校者的身份虽不能断定,但此本仍提供了那个时代中国人对南美洲认识的切实记录。
又所得同治辛未(一八七一年)暮春绣谷丽泽书屋刊《史忠正公集》(图二十三)四卷、首一卷、附录一卷,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胡允恭先生旧藏,并以毛笔小行书写下批语四十四条,主要是对书中所涉明清之际史事的分析与评判,书法颇有佳处。如在卷一《请早定庙算书》之后,胡氏写道:“此疏作于左良玉东下之前。以后良玉死,左梦庚东下,清军南侵,形势更加危急,可法对弘光朝廷,当有更多疏奏,想系遗失,可惜。”卷末附录黎士宏《书殉扬州事》文中,提到总兵官李遇春等已降清,胡氏在天头上写道:“疑即李际遇。李际遇系河南砦堡武装头子,一六四五年清军入豫,李率二十七万士兵投降。事见《东华录》、《清实录》。按皖、豫砦堡武装系史可法所倡建,李系史之旧部,故多铎使之说降。一九六六年二月。”下钤“胡允恭”篆文朱印。大约胡氏以为这要算一个考据成果,所以郑重钤印并记下日期。但不久他就发现了自己的误会,遂补记一条:“复查李遇春为泗洲守将降清,非李际遇。三月六日。”而笔者正是因此得知这些批语为胡氏所写。胡允恭先生一九九一年以九十高龄辞世,此书系其身后散出。
清代学者以批校作为学术研究的一种方式,这一风气直延续到当代。笔者所得上海龙门联合书局一九五八年十月版《列子集释》(图二十四),在天头、地角、页边及行间,写下了三百余条批注文字,贴有浮签多条,有毛笔书写,有红铅笔勾画,有深浅不同的三种钢笔字迹,说明批校者的工作至少进行了五次。批校者的字也写得相当有功力。从浮签所用均系粗劣的再生纸,可以断定批校工作是在一九六零年前后进行的。杨伯峻《列子集释》是当今影响最广的通行本,主张《列子》是一部伪书,而批校者对杨书仍不满意,引证了大量典籍和前人研究成果,辨析异文,改正讹误,探求真意,对杨书做出许多重要补充,且指出“杨伯峻言《列子》为伪书之不可信”。其学术价值不言而喻。根据这些批注,出版一部《列子集释补证》,应是没有问题的。遗憾的是,批校者在卷首本有毛笔签名,却被人用刀片很仔细地刮去,现已无从辨识。估计是其逝世后,家人售书前做的手脚。这些不肖子孙,只知道出卖先人遗书会遭人耻笑,却不懂得湮没先人学术成果,是更大的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