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国际中心出来,我穿过种满了热带植物的花房去教学楼等着上下一节课。电话在肩上的书包里嗡嗡地振动,我一只手伸进去掏电话,好长时间都没有找到。忽然,一个男孩儿迎面过来,把打火机伸到我面前,镶着绿琉璃的可爱的小东西被男孩儿的拇指一拨,青火焰跳动出来。男孩儿说:“要找火儿,是吗?”
我抬头看看他:“我不吸烟。”
“我知道。”他笑,“只是我想找个机会问问你,这学期你给自己怎么排课表。”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位富裕的同学,我们同班了一个学期学习微观经济,他跟我都没有说过几句话,怎么忽然间就对我有了兴趣?我的下一个想法是:要是我陪他睡一觉,他会不会让他爸爸帮我交学费?
“你去哪儿?”我问他。我捋了一下头发,微笑。
“去罗兰中心听报告。”他说。
“我也正要去。”我说。
“那一起走吧。”他也笑起来,对自己的魅力非常自信。
我跟在他后面,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九月的阳光洒在花房外茵茵的草坪上,有同学坐在那里看书,无忧无虑的男孩儿女孩儿三两成群。我又流汗了,手心里濡湿一片。我从没有这样跟随过一个异性,且怀着一个龌龊而且笨拙的念头。
那些游刃有余的女人是怎样做的?她们是怎么灵巧地抓到机会的小辫子的?
身边有一群人经过,待我走过了数步,有人在后面喊:“喂!”
法国人说“hello”,发成“诶啰”的音,重音长长的,落在后面,总有些暧昧的情意在里面。
天作证,这个声音我暗自复习了无数遍。
我转过身,丹尼·海格在前面。他让同伴先行,自己走过来,在距离我一臂远的地方停下。
我恨自己太累,晴天做白日梦。
“你在这儿念书?”他问。
我点点头,没有看他的脸,眼睛盯着他胸前的一枚纽扣和手臂上浅金色的毛发。
“后来我没有再见到你。”他说。
“哪里?”我问。
“歌剧院,苏菲那里。”他说。
“因为我被解雇了。”我说。
“哦……”他停一停,“难怪。不过,为什么?因为你在她排演的时候睡觉?”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轻快又促狭,像在问朋友的女儿:为什么你被罚站?是不是你用爸爸的靴子换牛轧糖吃?
但事实不是如此。事实是,他爱慕的女人用她的美貌和财富狠狠地羞辱了我。
花房里的阳光太热了,我又要流汗了,只不过这次是在眼睛里。我抽了一下鼻子,抬起头,我看着他蓝色的、湖水一样的眼睛说:“是因为,是因为我跟您说话。”
他看着我,竟一时无言。
我知道自己说话造次了,忽然后悔,说:“我要走了,我的同学在外面等我呢。”
我离开花房,到了外面,那个男孩儿一直在等我,他问我:“那是你的朋友?”
我低头走了几步:“不算是,不,不是。”
“你是个特别的女孩子。”他在我后面说,声音听起来挺快活的。他总是那样,眉毛一掀一掀的,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活力,“他们打赌,看我能不能把你约出来。”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你是为了这个才跟我说话的?”
“别那么敏感,我没有恶意。”他说,“再说,你讨人喜欢。暑假的时候,我父亲去中国开会,我随他去了,看见梳辫子的姑娘就会想起你。”
我确实敏感,但是我也知道他并无恶意。恶意在我的心上,我刚才在琢磨他的钱。可是现在,当我离开那个种满了热带植物的花房,那种念头荡然无存。现在他是一个普通的同学,年轻而且富有,这里这样的人很多,这里我是少数派。
我跟丹尼·海格再次见面是在三天以后。
他的水厂邀请我的教授带领一些学生去参观。我们清晨在里昂的火车站集合,然后坐一个半小时的火车经过格勒诺布尔前往香贝里。
秋意渐浓,阿尔卑斯群山上的绿树林有黄色或红色的叶子掺杂其间,赭红色的大鸟贴着山岭低飞。火车穿过湿漉漉的栈桥和隧道在山谷中蜿蜒前行。
教授走过来对我说:“您上学期的论文写得很好。”
我坐直了身体,向他微微颔首:“还没有谢谢您给我那么高的分数。”
“用功的孩子总是受教授的欢迎。”
他过奖了。我上课的理念可与别人不一样,我把学费计算到了每一分钟上去,怎敢缺课或不用功呢?
有同学问教授:“这位海格先生可是本校的毕业生?”
“不是毕业生,”教授说,“只是一位慷慨的捐助人,新的网络中心就是他的大手笔……
海格水最近声势夺人,你们有没有做足功课?见到丹尼·海格,要问他一些什么问题?在他的水厂参观,要发掘些什么门道?”
“怎么做功课?到处都找不到他的资料。这个人像是忽然复活的老贵族,他的前半生是在自己的泉眼里度过的吗?”一个男孩儿开玩笑。
我看着双层车窗外的景色,看着巍峨的山峦和一闪而过的小瀑布,想:他在他的泉水里生活?这听上去似乎不无可能。只是那必定是一泓温暖的泉水,像他的眼睛和声音。
然而我隐秘的情感和向往在那一天几乎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