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英雄》受虐者的梦魇

2002年岁末,围绕《英雄》的争执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新浪网上甚至出现了“英雄保卫战”的标题。先前有关《英雄》的主题以及该片属于何种类型的电影的讨论一直没有消停过,但我在最后听到的激昂人心的捍卫声中,分明看见了一股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有些人甚至将《英雄》上升到扬我国威的高度。在我看来,议论《英雄》已成了一件极其庸俗的事情,不管是从文化分析的角度还是从商业类型电影的角度来看这部影片,它都是一个可怕的怪物。我惊讶地发现,这部影片堂而皇之地通过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调查”栏目作了三天秀。在针对戛纳的“退场秀”之外,张艺谋更进一步,他甚至认为对英雄的批评就是对中国电影的打击,《英雄》俨然成为“爱国主义电影”的典范和样本。在《英雄》的这场政治秀的背后,有一个俨然庞大的假想敌——好莱坞,中国的电影批评应该团结在以“英雄”为首的中国电影周围,任何批评都有可能成为“变态批评”——张艺谋在上海对一个在北京首映时认为他的影片写的是打架的记者发出了这样的反击。张艺谋还忠告看他的电影睡觉的记者:你这是对电影本身的不尊重。

看电影打瞌睡这是很正常的事情,面对一个“假大空”的东西,我们还是有权选择这样的“尊重”的。最关键的问题是到底是《英雄》变态还是关于《英雄》的批评变态?在我们看到的评论中,我们觉得恰恰是批评《英雄》的声音最为可贵。这样的批评首先没有拿宣传公司的红包,不存在交易;第二,即使是对感觉自我良好的张大师,照样开炮,这更需要独立的判断与勇气。安徒生的童话里有一个看见皇帝没穿裤子的儿童,他可以在全部的弄臣和全城的人民都在说假话的时候说:皇帝什么也没穿!我想,中国的电影批评需要这样的真实和勇气。我们应该为这样的批评喝彩。

《英雄》在虚拟了“和平”主题的同时还宣称自己是一部彻底的商业片,这恰恰是其心虚的地方。它害怕被指出其谄媚的主题。它看起来像一部广告片,像一部旅游风光片,像武侠影像实验片(一把好剑怎么穿过水波),像申奥片,当然肯定更像反击好莱坞电影侵略的爱国主义教育片,可它就是不像一部讲得很好的故事片。对商业电影研究颇有建树的郝建先生在《英雄遮住了人的脸》(原载《书城》2003年第1期)中指出这部影片的故事讲得不对劲。这部商业片对历史毫无责任,对现实毫无指向,对心灵毫无关怀。整部影片透露出来的媚态已经完全超越了笔者曾经批判过的《雍正王朝》,那部电视剧歌颂的“用雷霆手段,行菩萨心肠”至今让我们感到阵阵寒意袭来。而《英雄》呢,张艺谋希望用娱乐的方式,用让你永远会记得住里面的几个镜头的强烈视觉效果告诉你,活埋过40万赵国俘虏的始皇帝,胸怀的是天下苍生,甚至连去刺杀他的“无名”都在一剑封喉的刹那突然明白这个皇帝将开创一个一世、二世乃至万万世的美丽新世界。这个世界是可以用孟姜女的丈夫们的血肉来构筑通往天堂的天梯的。最令人齿冷的是张艺谋竟然偷换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概念,让无名与皇帝成为2002年中国电影《英雄》中的一对知己,面对屠刀喊一声“不亦快哉”。受虐狂的意味在《英雄》中成为绝对的主题,这个时候,我们再来看里面的爱恨情仇,得出这是一部变态的影片就不足为奇了。

多年前,我看到过一部同样题材的影片《刺秦》,那同样是一部叙事混乱的影片,但是,我至少在影片中看到了陈凯歌的矛盾和困惑,他至少在影片中描写了始皇帝的罪恶。他在试图去接近建立了宏伟帝国的嬴政的真实面目。可到了2002年的张艺谋的影片里,所有的激情描述都是为了对这个皇帝喊一声“万寿无疆”。我看到的是中国电影的堕落以及对草菅人命的皇帝的感恩。人类的和平生活真的如同影片里所说的来自于始皇帝的一个决定?张艺谋是否反问过,当一个人的决定可以决定人类前进方向的时候,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那些夹杂在历史黑暗之中的无数民众,也就是王小波所说的“沉默的大多数”是否除了死和自戕就别无选择?

一部反历史、反人道的电影为何在2002年成为国产电影的票房“英雄”。若干年后,再回头来看此时的国人的心路历程,定会不堪回首。这一次中国电影巨大的自娱自乐将注定作为一个笑谈写进历史。就在2002年的一家普通电影院里,当陈道明说出“和平”两字时,我听见上帝们(观众)发出了开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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