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租期》田园将芜兮胡不归

路学长的电影永远都会在片名上遇到麻烦,从《钢铁是这样炼成的》被改为《长大成人》,《光天化日》被改为《非常夏日》,《租妻》也被改为了《租期》。不过,这次的片名修改得还是有些意思,很有一种反讽的意味。

潘粤明饰演的郭家驹看似有着自己的事业,却陷入倒闭困境,终日躲债。与此同时,他那中风的父亲还渴望他娶妻生子,光宗耀祖,他不得不在父亲临终之前,带着一个他租来的假媳妇——李佳璇饰演的歌厅小姐莉莉回老家还愿。郭家驹是一个漂在北京的大学毕业生,是一个可以为自己的人生当家做主的男子汉,路学长将这个人物处理得十分的实在,看得见也摸得着,但是同样充满了隐喻,他身上背负着太多的东西,传统,道德,伦理,事业,功名,金钱,欲望,唯独他的自我,却始终处于阉割或者说阳痿状态,面对莉莉鲜活的肉体,竟然不能勃起。影片这样的开头会很容易让人想起美国电影《出租汽车司机》,而你往下看的时候,却全然不同。

郭家驹的人生仿佛从他一出生就已经被抵押出去,他的有生之年变成了一段漫长的“租期”!他不得不为那些比他更强大的势力而活,他不得不为满足那些看起来是他自己的欲望的欲望,实际上是这个社会固有的价值趋向而活。即使在本性上他有诸多的善,诸多的恻隐之心,但是,在他看到小妹戴着耳环,化着浓妆的时候,他会粗暴地把矛头立刻转向在这个世界里比他更为弱势的莉莉,强大的传统给郭家驹打下的烙印是如此之深重。更加充满讽刺意味的是,在他的生命遇到危难的时刻,拯救他的是莉莉。当郭家驹面对各个方面的力量的围剿时,是这个如同神女一样的女性解救了他。

影片从一开始就让郭家驹和莉莉处于居无定所的状态,莉莉在扫黄打黑的行动中仓皇躲进郭家驹的车里,而这辆车很快就作为抵押物被债主扣押。郭家驹的正规住所始终也没在影片中出现,莉莉和他相识的第一夜是在办公室度过的。相比郭家驹而言,莉莉的处境就更为不妙,她谋生之处被抄,她打电话给有过鱼水之欢的老板却被告知人在外地,她躲进郭家驹的车,立刻被他的合伙生意人视为送上门来的玩物。于是,她只能接受自己来自男权社会的一纸契约,这或许是路学长的这部电影里最为沉痛的一面。如果说郭家驹已经承受了来自传统和现代的双重压力,那么莉莉还承受着来自男权世界的压力,她不得不以一次伪装的纯情之旅来承受来自集体的暴力。影片中那个曾经做过小姐,行走在草丛树林中的疯女人,时刻都在提醒我们来自传统的伤害就发生在“温情”与“美丽”之间。当莉莉决定终止这场伪装、这场租赁时,那个被永远放逐的疯女人如影随形地跟着她。这样的痛楚,是当下中国之痛:田园将芜兮胡不归?

莉莉无处可去,郭家驹的这次回归故园亦不是一次心灵的回归,而是一次逃亡之旅,从现代逃亡到传统,这是无数人的梦呓或者以为的救赎之道。当郭家驹和莉莉置身于那恍惚前世今生的田园风光时,他们也产生了一丝幻觉,只要皈依在那里就会安然无事。可是,路学长并不想佐证这样的幻觉,威严的祠堂,半身不遂的父亲,闻风而来的债主,隐藏在周遭的杀机,随时都在提醒我们,饱经“现代化”之痛的郭家驹已然无法在所谓的乡情里找到安身立命之处。当然,我们也会看到郭家驹试图做出反抗,可是当他跪拜在父亲的灵位之前的时候,他的那番对自己无限期被抵押、被租赁的人生进行的自我反思最后还是宿命地沦为了无能的絮叨。

《租期》的故事被好几个朋友称为大陆版的《喜宴》,虽然这个故事里并没有同性恋,而是一个事业失败的中国男人和一个小姐之间的故事,但是内核还是有相似之处。在郭家驹身上,承载了太重的传统文化的负担,而撕开他伤痕累累心灵的人却是一个被主流文化所不齿的小姐。不过,《租期》并没有给我们一个《喜宴》那样中庸的结果。郭家驹回到城市里,他和莉莉很快就失去联系,或者说,他们再度流离失所。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路学长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甚为严肃的命题:精神上无所皈依的中国人,何处是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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