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意中看到她填给老师的资料,她住在界限街。
然而,我对邢露的看法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反倒觉得跟她接近了些。我甚至私底下替她辩护,认为她是某个富商跟漂亮情妇生下来的私生女,那个男人没有好好照顾她们母女俩。
邢露和我两个都爱听英文歌,会交换心爱的唱片。不过,我们最喜欢的还是下课后一块儿去逛百货公司和服饰店,只看不买,望着橱窗里那些我们买不起的漂亮衣裳同声叹息。邢露很少提起家里的事,我只知道她母亲管她很严。每次当我们逛街逛晚了,邢露都得打电话回家。
那天,我们逛完街,想去看电影。我头一次听到她打电话回去跟她母亲说话。
“你跟你妈妈说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邢露回答:“是上海话。”
我问她:“你是上海人?”
“嗯。”
“刚刚那句上海话是什么意思?”
邢露那一汪深眸眨也不眨,若无其事地说:“我告诉她,我跟同学在图书馆里温习,要晚一点回去。”
那几年的日子,我自认为是邢露最好的朋友。我简直有点崇拜她。在她身边,我觉得我仿佛也沾了光似的。邢露是不是也把我当作好朋友,我倒是没有去细想。她就像一位训练有素的淑女,很少会表现出热情来。除了必要时向她母亲撒谎之外,她是挺乖的。
然而,后来发生的那件事,对她打击很大。她绝口不再提,我也不敢问。
几个月后,会考放榜,成绩单发下来,邢露考得很糟,那对她是双重打击。她成绩一向都那么好,我不知道她怎样面对她母亲。
我的成绩不比邢露好,可我并不失望。我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材料,巴不得可以不用再读书,早点出去工作,家里也没给我压力。
邢露也许是没法面对别人的目光吧。那阵子,她刻意避开我。我找了她很多遍,她都不接我的电话,后来更搬了家,连电话号码也改了。
从那以后,我和邢露失去了联络。每次坐车经过界限街那一排旧楼时,我总会不经意地想起她,想念那双如水的深眸。
邢露和我,直到差不多两年后才重逢。那天是一九八一年的秋天。
眼前的邢露出落得更漂亮了。她那头浅栗色的直发烫成了波浪形,身上穿着一袭黑色西装上衣和同色的直筒半截裙,脚上一双黑亮亮的高跟鞋,露出修长的小腿。
那是我们店里的制服。
要是当时我们比如今再老一些,我们也许会觉得生活真是个嘲讽。邢露和我读书时最爱逛服饰店,鼻子贴到橱窗上对着那些高级成衣惊叹。几年后,我们两个却都在中环一家名店当店员,天天望着摸着那些我们永远也买不起的昂贵衣裳,眼巴巴地看着它们穿在那些比不上我们漂亮却比我们老的女人身上。
邢露比我早一年进那家店。我们相遇的那天,是她首先认出我的。
“明真,你头发长了许多啊。”她朝我咧嘴笑笑,那双大眼睛比我从前认识的邢露多了一分忧郁。
就像她第一天来到学校课室那样,站在我面前的邢露,似乎并不属于这里。她该属于一个更高贵的地方,而不是待在这样的店里,每天服务那些气质远不如她的客人。
不管怎样,我们两个从此又聚首了。我看得出来,她很高兴再见到我。对于过去两年间发生的事,她却一句也没提起,仿佛那两年的日子丝毫不值得怀念。我猜想她大概过得很苦。
那时候,我正想离家自住,一尝不受管束的独立生活。我不停游说邢露跟我一块儿搬出来,却也没抱很大的希望。我知道她母亲向来管她很严。然而,我没想到,她考虑了几天就答应了。
邢露和我去看了一些房子,最后决定租下来的一间公寓在浣纱街,是一幢四层高的唐楼。我们住的是三楼,虽然地方很小,可是,却有两个房间和一个小小的客饭厅,墙壁还是刚刚漆过的。
邢露是个无可挑剔的室友。她有本事不怎么花钱却能把房子布置得很有品位。她买来一盏平凡的桌灯,用胶水在奶白色的灯罩上缀上一颗颗彩色水晶珠,那盏桌灯马上摇身一变成为高价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