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雨刷刷地下着。透过外面淌着雨水的玻璃车窗,看见秦岭西部太白山的远峰、松坡,渭河上游的平原、竹林、乡村和市镇,百里烟波,都笼罩在白茫茫的春雨中。

当潼关到宝鸡的列车进站的时候,暮色正向郭县车站和车站旁边同铁路垂直相对的小街合拢来。在两分钟里头,列车把一些下车的旅客,倒在被雨淋着的小站上,就只管自己顶着雨毫不迟疑地向西冲去了。

这时间,车站小街两边的店铺,已经点起了灯火,挂在门口的马灯照到泥泞的土街上来了。土街两头,就像在房脊后边似的,渭河春汛的呜哨声,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增高起来了。听着像是涨水,其实是夜静了。在春汛期间,郭县北关渭河的渡口,暂时取消了每天晚班火车到站后的最后一次摆渡,这次车下来的旅客,不得不在车站旅馆宿夜。现在全部旅客,听了招徕客人的旅馆伙计介绍了这个情况,都陆陆续续进了这个旅馆或那个旅馆了。小街上,霎时间,空寂无人。只有他——一个年轻庄稼人,头上顶着一条麻袋,背上披着一条麻袋,一只胳膊抱着用麻袋包着的被窝卷儿,黑幢幢地站在街边靠墙搭的一个破席棚底下。

你为什么不进旅馆去呢?难道所有的旅馆都客满了吗?

不!从渭河下游坐了几百里火车,来到这里买稻种的梁生宝,现在碰到一个小小的难题。蛤蟆滩的小伙子问过几家旅馆,住一宿都要几角钱——有的要五角,有的要四角,睡大炕也要两角。他舍不得花这两角钱!他从汤河上的家乡起身的时候,根本没预备住客店的钱。他想:走到哪里黑了,随便什么地方不能滚一夜呢?没想到天时地势,就把他搁在这个车站上了。他站在破席棚底下,并不十分着急地思量着:

“把它的!这到哪里过一夜呢?……”

他那茁壮的身体,站在这异乡的陌生车站小街上,他的心这时却回到渭河下游终南山下的稻地里去了。钱对于那里的贫雇农,该是多么困难啊!庄稼人们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使唤。他起身时收集稻种钱,可不容易来着!有些外互助组的庄稼人,一再表示,要劳驾他捎买些稻种,临了却没弄到钱。本互助组有两户,是他组长垫着。要是他不垫,嘿,就根本没可能全组实现换稻种的计划。

“生禄!”他在心里恨梁大老汉的儿子梁生禄说,“我这回算把你看透了。整党学习以前,我对互助合作的意义不明了,以为你地多、牲口强,叫你把组长当上,我从旁帮助。真是笑话!靠你那种自发思想,怎能把贫雇农领到社会主义的路上哩嘛?我朝你借三块钱,你都不肯。你交够你用的稻种钱,连多一角也不给!我知道你管钱,你推到老人身上!好!看我离了你,把互助组的稻种买回来不?”

现在离家几百里的生宝,心里明白:他带来了多少钱,要买多少稻种,还要运费和他自己来回的车票。他怎能贪图睡得舒服,多花一角钱呢?从前,汤河上的庄稼人不知道这郭县地面有一种急稻子,秋天割倒稻子来得及种麦,夏天割倒麦能赶上泡地插秧;只要有肥料,一年可以稻麦两熟。他互助组已经决定:今年秋后不种青稞!那算什么粮食?富农姚士杰、富裕中农郭世富、郭庆喜、梁生禄和中农冯有义他们,只拿青稞喂牲口;一般中农,除非不得已,夹带着吃几顿青稞;只有可怜的贫雇农种得稻子,吃不上大米,把青稞和小米、玉米一样当主粮,往肚里塞哩。生宝对这点,心里总不平服。

“生宝!”任老四曾经弯着水蛇腰,嘴里溅着唾沫星子,感激地对他说,“宝娃子!你这回领着大伙试办成功了,可就把俺一亩地变成二亩啰!说句心里话,我和你四婶念你一辈子好!怎说呢?娃们有馍吃了嘛!青稞,娃们吃了肚里难受,愣闹哄哩。……”

“就说稻地麦一亩只收二百斤吧!全黄堡区五千亩稻地,要增产一百万斤小麦哩!生宝同志!……”这是区委王书记用铅笔敲着桌子说的话。这位区委书记敲着桌子,是吸引人们注意他的话,他的眼睛却深情地盯住生宝。生宝明白:那是希望和信赖的眼光……

“不!我哪怕就在房檐底下蹲一夜哩,也要节省下这两角钱!”生宝站在席棚底下对自己说,嗅惯了汤河上亲切的烧稻草根的炊烟,很不习惯这车站小街上呛人的煤气味。

做出这个决定,生宝心里一高兴,连煤气味也就不是那么使他发呕了。度过了讨饭的童年生活,在财东马房里睡觉的少年,青年时代又在秦岭荒山里混日子,他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可以叫做“困难”!他觉得:照党的指示给群众办事,“受苦”就是享乐。只有那些时刻盼望领赏的人,才念念不忘自己为群众吃过苦。而当他想起上火车的时候,看见有人在票房的脚地睡觉的印象,他更高兴了——他这一夜要享福了,不需要在房檐底下蹲下。嘻嘻……

他头上顶着一条麻袋,背上披着一条麻袋,抱着被窝卷儿,高兴得满脸笑容,走进一家小饭铺里。他要了五分钱的一碗汤面,喝了两碗面汤,吃了他妈给他烙的馍。他打着饱嗝,取开棉袄口袋上的锁针用嘴唇夹住,掏出一个红布小包来。他在饭桌上很仔细地打开红布小包,又打开他妹子秀兰写过大字的一层纸,才取出那些七凑八凑起来的,用指头捅鸡屁股、锥鞋底子挣来的人民币来,拣出最破的一张五分票,付了汤面钱。这五分票再装下去,就要烂在他手里了。……

尽管饭铺的堂倌和管账先生一直嘲笑地盯他,他毫不局促地用不花钱的面汤,把风干的馍送进肚里去了。他更不因为人家笑他庄稼人带钱的方式,显得匆忙。相反,他在脑子里时刻警惕自己:出了门要拿稳,甭慌,免得差错和丢失东西。办不好事情,会失党的威信哩。

梁生宝是个朴实庄稼人。即使在担任民兵队长的那二年里头,他也不是那号伸胳膊踢腿、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角色。在一九五二年,中共全党进行社会主义思想教育的整党运动中,他被接收入党的。雄心勃勃地肩负起改造世界的重任以后,这个朴实庄稼人变得更兢兢业业了,举动言谈,看上去比他虚岁二十七的年龄更老成持重。和他同一批入党的下堡村有个党员,举行过入党仪式从会议室出来,群众就觉得他派头大了。梁生宝相反,他因为考虑到不是个人而是党在群众里头的影响,有时候倒不免过分谨慎。……

踏着土街上的泥泞,生宝从饭铺跑到车站票房了。一九五三年间,渭河平原的陇海沿线,小站还没电灯哩。夜间,火车一过,车站和旁的地方一样,陷落在黑暗中去了。没有火车的时候,这公共场所反而是个寂寞僻陋的去处。生宝划着一根洋火,观察了票房的全部情况。他划第二根洋火,选定他睡觉的地方。划了第三根洋火,他才把麻袋在砖墁脚地上铺开来了。

他头枕着过行李的磅秤底盘,和衣睡下了,底盘上衬着麻袋和他的包头巾。他掏出他那杆一巴掌长的旱烟锅,点着一锅旱烟,睡下香喷喷地吸着,独自一个人笑眯眯地说:

“这好地场嘛!又雅静,又宽敞……”

他想:在这里美美睡上一夜,明日一早过渭河,到太白山下的产稻区买稻种呀!

但是,也许是过分的兴奋,也许是异乡的情调,这个远离家乡的庄稼人,睡不着觉。

票房的玻璃门窗外头,是风声,是雨声,是渭河的流水声。

不管他在火车上也好,下了火车也好,不管他离开家乡多远,下堡村对岸稻地里那几户人家,在精神上离他总是最近的。他想到他妈,这时准定挂着他在这风雨之夜,住在什么地方。他想到继父,不知道老汉因他这回出门生气没有。他想到妹子秀兰,准定又在进行宣传,要老人相信他走对了路。他想到他互助组的基本群众——有万、欢喜、任老四……当他想到改霞的时候,他的思想就固执地停留在这个正在考虑嫁给谁的大闺女身上了:改霞离他这样近,他在这砖脚地上闭起眼睛,就像她在身边一样。她朝着他笑,深情的眼睛扑闪扑闪瞟他,扰乱他的心思……

在土改那年,他俩在一块接触得多。他和她一同到县城参加过一回青年积极分子代表会议。他俩也经常同其他村干部和积极分子一块过汤河,到下堡村乡政府开会。改霞总显得喜欢接近生宝。开会的时候,她使人感觉到她故意挨近他坐;走在路上,她也总在他旁边走着。有一天黑夜,从乡政府散了会回家,汤河涨水拆了板桥,人们不得不脱脚蹚水过河。水嘴孙志明去搀改霞,她婉言拒绝了,却把一只柔软的闺女家的手,塞到生宝被农具磨硬的手掌里。渐渐地,人们开始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看他俩,背后有了细声细气的议论。那时间,改霞和周村家还没解除婚约,他的痨病童养媳妇还活着哩。在下堡乡党支书卢明昌隐隐约约暗示过生宝一回以后,生宝就以一种生硬的方式,避免和改霞接近了。现在,已经二十一岁的改霞,终于解除婚约了,他可怜的童养媳妇也死去了。他是不是可以和她……不!不!那么简单?也许人家上了二年学,眼高了,看不上他这个泥腿庄稼人了哩!……

他想:用什么办法试探一下她的心底才好呢?给他妹子秀兰说,又说不出口。“把它的!这不是托人办的事情嘛!”

他还没想出试探改霞的办法,就呼呼地睡着了。

…………

早晨天一亮,一个包头巾、挟行李的野小伙子,出现在渭河上游的黄土高岸上了。他一只胳膊抱着被窝卷儿,另一只手在嘴上做个喇叭筒,向南岸呐喊着水手开船。他一直呐喊到住在南岸稻草棚棚里的水手应了声,才在渭河岸上遛达着,看陌生的异乡景致,等开船……

春雨在夜间什么时候停了,梁生宝不知道;但当下,天还阴着,浓厚的乌云还在八百里秦川上空翻腾哩。可能还有雨哩。昨天在火车上看见的太白山,现在躲在云彩里头去了。根据汤河上的经验,只有看见南山的时候,天才有放晴的可能——这里也是这样吧?

生宝注意到一个非常有趣的事情:渭河上游的河床很狭窄,竟比平原低几十丈;而下游的河床,只比平原低几尺,很宽,两岸有沙滩,河水年年任性地改道。这是什么道理呢?啊啊!原来上游地势高,水急,所以河床淘得深;下游地势平,水缓,所以淤起来很宽的沙滩。

“高。是高。这里地势是高。”他自言自语说,“同是阴历二月中间天气,我觉着这里比汤河上冷。”站在这里时间长了,他感觉出这个差别来了。

噢噢!对着哩!怪不道这里有急稻子。这里准定是春季暖得迟,秋季冷得早,所以稻子的生长期短。

生宝觉得:把许多事情联系起来思量,很有意思。他有这个爱好。

咦咦!这里的土色怎么和汤河上的土色不同哩?汤河上的土色发黑,是黑胶土,这里好像土色浅啊!他弯腰抓起一把被雨水湿透了的黄土,使劲一捏,又一放。果然!没汤河上的土性黏。他丢掉土,在麻袋上擦着泥手,心里想:

“啊呀!这里适宜的稻种,到汤河上爱长不爱长哩?种庄稼,土性有很大的关系;这倒是个事哩!跑这远的,弄回去的稻种使不成,可就糟哩。”

这样一想,倒添了心思。他急于过渭河到太白山下的产稻区看看稻种,问清楚这种稻种的特性。

直至平原上的村庄处处冒出浓白柴烟的时候,生宝才同后来的几个行人,一船过了渭河。

他在郭县东关一家茶铺吃了早饭——喝了一分钱的开水,吃了随身带来的馍。

当他吃毕早饭的时候,春雨又下起来了,淅淅沥沥地……

梁生宝从茶铺出来,仰头东看西看,雨并不甚大。他决定赤脚。他把他妹子秀兰用白羊毛给他织的袜子和他妈给他做的布鞋,包在麻袋里头。然后,他把棉裤的裤腿卷了起来,白布里子卷到膝盖底下。他又往头上顶着一条麻袋,背上披着一条麻袋,抱着用麻袋裹着的行李卷儿,向白茫茫的太白山下出发了。

“嘿!小伙子真争!啥事这么急?”他听见茶铺的人在背后说他。

一霎时以后,生宝走出郭县东关,就毫不畏难地投身在春雨茫茫的大平原上了。广阔无边的平原上,只有这一个黑点在道路上挪动。

生宝刚走开,觉得赤脚冰冷;但走一截以后,他的脚就习惯了雨里带雪的寒冷了。

梁生宝!你急什么?难道不可以等雨停了再走吗?春雨能下好久呢?你嫌车站、城镇住旅馆花钱,可以在路边的什么村里随便哪个庄稼院避一避雨嘛!何必故意逞能呢?

不!梁生宝不是那号逞能的愣小伙子。他知道他妈给他带的馍有限,要是延误了时光,吃不回家怎办?而且,他一发现渭河上游和下游土性有差别,他就恨不得一步跷到目的地,弄清此地稻种的特性,他才安心。要是他还没从下堡村起身,他可以因故再迟十天半月来;既然他走在路上了,他就连一刻也闲待不住。他就是这样性子的人。

他在春雨中踩着泥路走着。在他的脑子里,稻种代替了改霞,好像他昨晚在车站票房里根本没作桃色的遐想。

春雨的旷野里,天气是凉的,但生宝心中是热的。

他心中燃烧着熊熊的热火——不是恋爱的热火,而是理想的热火。年轻的庄稼人啊,一旦燃起了这种内心的热火,他们就成为不顾一切的入迷人物。除了他们的理想,他们觉得人类其他的生活简直没有趣味。为了理想,他们忘记吃饭,没有瞌睡,对女性的温存淡漠,失掉吃苦的感觉,和娘老子闹翻,甚至生命本身,也不是那么值得吝惜的了。

二十几年以前,当生宝是一个六七岁娃子的时候,陕北的年轻庄稼人,就是这样开始组织赤色游击小组的。这是陕北人、县委杨副书记说的。那年头,在陕北和在全中国一样,国民党军队、国民党政府、豪绅和地主的统治,简直是铁桶江山。但是,年轻庄稼人组织起来的游击小组,在党领导下,开始了推翻这个统治的尝试。杨副书记在正月里举行的互助组长代表会上作报告的时候说:一九三三年,陕北的老年庄稼人还说游击小组是胡闹哩,白送命哩;到一九三五年,游击小组变成了游击支队,建立起了赤色政权,压住山头同国民党军队挺硬打,当初说胡闹的老年人,也卷入这个斗争了。经过了多少次失败和胜利,多少换上军衣的年轻庄稼人的鲜血,洒在北方的黄土山头上,终于在梁生宝虚岁二十三的那年,全中国解放了,可怜的“地下农民”梁生宝站出来了!

生宝现在就是拿这个精神,在小农经济自发势力的汪洋大海中,开始搞互助组哩。杨副书记说得对:靠枪炮的革命已经成功了,靠优越性,靠多打粮食的革命才开头哩。生宝已经下定决心学习前代共产党人的榜样,把他的一切热情、聪明、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党所号召的这个事业。他觉得只有这样做,才活得带劲儿,才活得有味儿!

正月里,全省著名的劳模、窦堡区大王村互助组长王宗济从扩音器里发出的声音,永远在梁生宝记忆里震荡着。

“我们大王村,五○年光我这个互助组认真互助,其余都是应名哩。过了两年,受了我这个组的带动,全村整顿起十四个互助,组,都认真了。今年正月,我们两个组联起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

梁生宝当时是三千个听众里头的一个。他坐在三千个党的和非党的庄稼人里头,心在他穿棉袄的胸脯里头蛮动弹。他对自己说:

“王宗济是共产党员,咱这阵也是共产党员了。王宗济能办成的事,咱办不成吗?他是漉河川的稻地村,咱是汤河川的稻地村。百姓从前是一样的可怜,只要有人出头,大伙就能跟上来!”

但他又想:“啊呀!咱比王宗济年轻呀!人家四十多岁,咱二十多岁,村内威信不够,怎办?要是郭振山领头干,咱跟上做帮手,还许差不多哩。可惜!可惜!振山,你为啥对这事不热心嘛?……”

“咳!这有啥怕头?”生宝最后鄙视自己这种没出息的自卑心理,想道:“王宗济自己也说:是靠乡支部和区委的领导。有党领导,咱怕啥?”

于是,在王宗济发表毕挑战的讲演以后,穿黑棉袄、包头巾的小伙子,在人群中站了起来,举起一只胳膊,大声向主席台喊:

“黄堡区下堡乡第五村梁生宝,要求讲话!”

当他在主席台上表示毕决心下来的时候,区委书记就在通道上欣喜地等着他,握住他的手,攀住他的肩膀,亲热地说:“开毕会就到蛤蟆滩帮助你整顿互助组,订生产计划。”从那时候,生宝的心里就烘烘地热了起来。

他现在跑到几百里外,在渭河上游冒雨走路的劲头,就是同那天上台讲话的劲头相联系的。

在雨里带雪的春寒中,他走得满身汗。因为道路泥滑,他得全身使劲,保持平衡,才不至于跌跤。

直至晌午时光,他走了三十里泥路。他来到鸭鸿河上的一个稻地村庄里。他的麻袋已经拧过三回水,棉衣却没湿,只是潮潮,他心里畅快得很哪!这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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