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当徐改霞端坐在下堡小学三年级教室里听老师讲课的时候,有这个老婆或那个老汉,到官渠岸她家——有一棵柿树的草棚院,去串门儿。

人们带着非常关切的神情,向改霞她妈打探解除婚约以后的改霞,对找新的对象持什么态度。

有几个富裕、和睦的家庭里的诚实、聪明的小伙子,被提出来供这个汤河上有名的“俊女子”考虑。汤河上游东原上的上堡村,有个成份是小土地出租者的小学教员;汤河下游北原上章村,有个富农的独苗苗儿子;北原那边漉河川的范村,又有个成份是小土地出租者的乡文书;黄堡镇上一个布匹商有个在县城上中学的儿子;还有本村郭世富上县中的儿子永茂……等等。看中她的,都是有些文化的青年。

永茂是本村人,不必细说了。所有其他托人提亲的小伙子,也都见过改霞的。介绍人都说:只要改霞答应他们的“提亲”,她提出的一切可能满足的合理要求,都好商量!

改霞啊!改霞啊!她也许是汤河上顶俊的女子,也许并不是哩!要不是她参加社会活动,要不是她到县城去当过青年代表,要不是她在黄堡镇一九五一年“五一”节的万人大会上讲过话,那么,一个在草棚屋里长大的乡村闺女,再漂亮也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名气和吸引力呀。

改霞她妈鼻梁上架着用棉线联结白铜腿子的老光眼镜,给闺女做着鞋,听着每个介绍人的谈叙,都这样想着。她没敢给任何人任何有希望的回答,以免把自己陷入一种尴尬的处境;因为女儿的事,现在娘做不了主了。不过,这么多大户人家看上这个可怜寡妇的女儿,倒给了老婆婆心情上很大的满足。她心中长久积压着对不起周村家的感觉,逐渐消失了。

她把提亲的情况,告诉她的斜对过邻居、她女儿事实上的生活顾问——代表主任。

郭振山连连地摇手,张大满腮胡楂的嘴巴大笑。

“使不得!使不得!提的这些对象,连一个也使不得!净是些富农、小土地出租、奸商和富裕中农嘛……净是些落后脑袋瓜子嘛!女婿都有文化,都不在家里喀,哪个女团员肯嫁给那号人家?整天侍候公婆,黑间管得连会也不让开去。你思量思量,改霞是那号傻瓜不是?出了笼的鸟,自己又进笼吗?嘿嘿嘿……”

郭振山笑毕,又很诚恳地劝导:

“你一个也甭给改霞说!全装到你肚里算哩!你甭搅扰她上学!念书和种地不同,心杂了念不进去!”

“对!对!”老婆婆同意。笑了笑,她又说,“可是……”

“可是啥哩?”

“可是永茂是个好……”

“噢!你看上这门亲哩?”郭振山吃惊地问。

老婆婆蛮有兴趣地笑笑,感慨地说:

“好人家嘛!郭世富是好人家嘛!地有地,人有人;马有马,车有车。家里满院灯亮,出门骡马铃响。又在一条街上,早不见晚见嘛……”

郭振山听得不耐烦。

“你看上郭世富的家业,改霞看上永茂吗?”

“永茂是县中学生。”

“思想儿怎样呢?”

“思想儿,思想儿……”老婆婆没有词地笑了;她在这方面考虑得少。

郭振山进一步明知故问:“永茂入团哩没?”

“怎?团员还非和团员不结?……”

“当然!你当成前五年、前十年的改霞了?没一点政治思想儿?永茂是个非团青年哎!咱五村的团小组,暑假寒假,组织中小学生宣传,写黑板报,传话筒广播,他都不积极喀。回回要团员们到街门口请叫他。他手里拿本啥故事书出来,还品麻地一边走一边看哩。改霞说:去了也没一点主动性儿!磨磨蹭蹭,不推不动。改霞烦死他了,你叫她嫁他?你这好主意嘛!”

老婆婆不好意思地笑笑。

“不明白时兴人的心思……”

“不明白,你甭管算哩。你叫她好好学文化。你家里有事情,但有三分奈何,甭耽搁她的功课。你娘俩孤寡身影,能有今日,得感谢毛主席的恩典。毛主席提倡文化的程度,你叫她好好上学去。你把她当个小子守到如今,图啥来?不是图个闺女好吗?……”

善于劝解人的代表主任,说得老婆婆很受感动。她想起来了人类情感上最难受的守寡生涯——

……过毕改霞她爸的三周年以后,所有的亲戚,都陆续走了。只有改霞她大舅留了下来,坐在炕沿上一个劲儿吸旱烟。大哥心心事事望着新寡的妹子,要说话不说话。

终于,改霞大舅开口了:

“二妹子!你……”

“大哥!你有啥话,敞开说!”

“我是说:你……你……你……”

“我怎?……”

“你没个小子。……”

“我把改改当小子守呀!”中年寡妇的眼泪从眼眶里涌了出来,泣不成声地说,“我把,改改,当小子,守呀!我,宁肯,自个人,受难场,不情愿,改改,跟我……到……人家……屋里……受……受……受……”

“算哩!甭哭哩!”改霞大舅用手指抹去自己的眼泪,说,“是这话,你,你,在名誉方面……”

“放心!大哥!我不能失你们的脸面!”

就这样,老婆婆过了十几年严谨的寡妇生活,仅仅为了做妈而活着。整个蛤蟆滩的庄稼人都夸她行为光明,稻地里没一句关于她的流言蜚语。

在十几年的漫长岁月中,她一点一滴地,无形中和有形中按照自己的心性,铸造闺女的心性。终于,改霞长成一个十六七岁的,最容易害羞的闺女了。有谁多看她几眼,她就埋下头去,躲避赞美的目光。

改霞她妈做梦也梦不到:解放后,仅仅几个月的光景,使她十几年的心机枉费掉了。出去参加过几次群众会,柿树院就关不住改霞了。蛤蟆滩的穷佃户被共产党人带来的政策鼓舞着。表现出翻身的强烈要求;改霞又被穷佃户们翻身的要求鼓舞着,渴望女性切身的解放。郭振山暗示她:参加社会活动有助于她婚姻问题的解决。聪明的十八岁闺女,仅仅为了不情愿嫁到周村去,就大胆地投进群众运动的洪流里来了。谨小慎微的寡妇,在惊心动魄的群众运动里头,岂敢阻挡?另一方面,她心里也喜愿把财东们闹倒。暂时叫娃活动去吧!

只有当老婆婆听到改霞和生宝过分接近的风言风语的时候,她才觉察到自己做错了事情,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走到斜对过郭振山的草棚院。

“农会主席。”

“唔。”

“你到俺屋里去一下下。”

“做啥?”

“我,和你有话。”

“啥话,你说嘛!”

改霞她妈拿起襟子揩眼泪。

“这里说起不方便。你去一下下,不行吗?”

郭振山看见别人流眼泪,心软,说:

“好吧!你先回去。我把这一担牛粪担出场里,就来。”

农会主席满腮胡楂的嘴巴噙着烟锅,走进柿树院。改霞她妈脸上挂着眼泪珠,让他进屋里去。

“你坐下。”

“甭客气哩。啥话,你说吧!”

改霞她妈又撩起襟子揩眼泪。

“这是为啥呢?”郭振山纳闷地问。

老婆婆哽哽咽咽说:“把俺改霞的团员给退哩!”

“为啥呢?”

“她不能办工作哩!”

“怎哩?”

“我不让她出去跑哩!”

“唉唉!”振山不同意地说,“啥事你敞开说嘛!捏住拳头叫我猜吗?”

于是,改霞她妈吞吞吐吐地说:“梁生宝不是人,胡骚情……”

“啊噢!”郭振山恍然明白了,张大了满腮胡楂的嘴巴大笑,“没没没!没那号事!你甭听旁人胡造谣言,甭冤枉好人哩!”

改霞她妈惊讶地瞪大了泪眼。

“谁告诉你的?”郭振山非常厉害地追问,“你把这个人说出来!造谣破坏,决不轻饶他!”

看见农会主席认真、严肃的样子,老婆婆破涕为笑地问:

“那么,没……?”

“没!”郭振山肯定地说,“你甭听旁人胡吹播哩!共产党员和青年团员,净办对百姓有益的事情。坏人想破坏俺们的威信,破坏不了,总是在男女关系这方面编造,看见一男一女在一块走一下,就这么那么哩!有一加十!徐大婶子!你信不着旁人,你信不着你自家的闺女吗?你看改霞是那号货吗?好你哩,再甭胡思乱想哩!你哭鼻流水,人家笑话呀!”

寡妇老婆虽然相信了农会主席,但心里总不踏实。想起生宝的童养媳妇的痨病样子,又想起自己闺女如花似玉,心里总有十五个吊桶在打水。

她思量了一阵,提出一个非常朴素的要求。

“能把梁生宝开除出团,我就放心哩……”

她看见郭振山仰起满腮胡楂的脸,大张着厚嘴唇,半天笑不出声音来,她没好意思继续说下去。

郭振山笑毕,说:“好我的你哩!你傻了心哩嘛!人家好好当咱村里的民兵队长,俺倒为啥要把人家开除出团嘛?你能笑死了……”

“那你要多关照改改,常指教她……”

“你放心好哩!咱村里的青年团员,一个也不能让走到邪路上去!”

于是,的确在土改以来的一两年里头,改霞她妈一直是放心的。只有在生宝死了童养媳妇、改霞解除了婚约以后,她才重新要求代表主任注意改霞和生宝的关系。

每个星期六的后半晌,下堡小学照例没什么活动。晌午,改霞从学校回了家。她看见炕边上,放着走亲戚的竹篮子。竹篮子里放着一些新蒸的白面馍,馍的圆顶上点着红点,上面用一块经常收藏在包袱里的洁白毛巾覆盖着。竹篮子旁边放着改霞走亲戚的衣裳——一九五三年间正时兴的一套学生蓝制服。

“改改!”妈说,“你二姐的娃子明儿过生日。我走不动,你去上一回。她家路远,当天来回,太累人了。你在她家住上一宿,明儿后晌,早早回来。”

改霞正要和她二姐谈谈她矛盾的复杂心情。经过几天的独自思量,她对进工厂比较有兴趣了。只有一样事,在她心里疙疙瘩瘩不平服,就是有种对不起生宝的感觉。虽然她俩中间没有任何约言,但是有过感情。她总是这样想:如果不和生宝谈一次,她不声不响离开下堡村,进了工厂的话,恐怕是太没人情了吧?她不是那样俗气的女人,只要对自己有利,就毫不留恋地撇开自己热爱过的人。她想把她的真心实话告诉二姐,看看二姐说什么。在村里,她和谁说她这心事呢?郭振山吗?秀兰吗?妈妈?都不能说……

晌午以后,改霞走过蛤蟆滩的小路,过了汤河。她从下堡村大十字,奔了黄堡通县城的马路。她一路吸引着妇女们赞赏的眼光,小伙子们爱慕的眼光和姑娘们羡妒的眼光。

她走上了大坡,进入了下堡村的北原。渭河和八百里秦川,村庄、树木和铁路,自动展开在她面前。马路在两行还没发芽的刺槐树中间,向北延伸出去。高原上的麦田,呈现出返青期的葱绿。百灵子和黄莺在马路旁的刺槐树上,追着改霞似的朝前飞。

从县城回家取馍〔1〕的县中学生,一群一伙,三三两两,在马路上向南走来。他们唱着,谈着,笑着,热烈地争论着,到和改霞相遇的时候,一下子静悄悄的,向她行“注目礼”了。有些在走过以后,还要扭头看一看。但是改霞目不斜视。她提着竹篮子走着,傲然昂着头,大眼睛平静地望着在她面前展开去的渭河平原,给人一种不容轻薄,不容嬉笑的凛然气概。漂亮对她来说,是一种外在的东西,与她的聪明、智慧、觉悟和能力,丝毫无关。她丝毫不觉得这是自己的所长,丝毫不因人注意而自满;相反,她讨厌人们贪婪的目光。

永茂在几个同学中间走来了。细长个子,白净脸儿,黑制帽外面故意露出一些偏分头的发梢,怪俏皮的。

“改霞,你上哪里去?”永茂站住,殷勤地问。

“上关村去。”改霞平淡地说。

“做啥去?”

“走亲戚呗!”

改霞不乐意地回答着,走过去了。她一边走一边说,没停住脚。她瞥见永茂俏皮地把偏分头的发梢露出黑制帽,轻蔑地扁一扁嘴。这个中学生平日表现出的富裕中农子弟的优越感,他对于假期回乡学生宣传活动的消极应付态度,和他对村里的各种运动的冷淡,在改霞心中堆积了足够的反感。她有足够的理由轻视他。

“你永茂有啥了不起?你家地多,还不是你爸当狗腿子的结果?有啥拿板弄势的?你甭给我骚情!谁喜爱你那熊样子?”改霞一边走一边想。

一辆双套胶轮车迎面过来了。车辕上手执长鞭坐着郭世华——郭世富的三兄弟。在他背后边,满满装了一堆男女乘客。

“咳!改霞,你上哪里去?”郭世华离多远就大声问。

改霞回答以后,车老板又满脸堆笑说:

“你明儿回来时,我这顺车捎你,不问你要钱。”

“我走得了!”改霞嘴说。她心想:“多蠢!当着一车人说不要钱。世上有那么多爱拣便宜的人?”

“哎!”郭世华在车辕上扭转身子,朝已经走过去的改霞背影还说,“改霞!明日,你在关村路口上等着!我赶半后晌就过来了!”

“不啦!”改霞不回头地说。她心想:“寒伧死人!我那么爱坐车?你细成那样,为了多拉一个客,你的侄子一星期取一回馍,你还不捎哩,偏来捎我。”她知道一点郭世富想要她做儿媳妇的动机。那真叫妄想!

下了北原那边的坡道,她走到漉河桥头三五家饭馆、茶铺、小店和修理自行车铺所组成的小街上。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全身的血向她脸上涌来。她牙咬着嘴唇,准备着经过一个内心非常紧张的时刻。

梁生宝从桥上贪大步地走过来了!满脸的汗水反射着阳光,因为走热了,手里捏着头巾。看见改霞,生宝的脸刷地红了。

“你回来了?”改霞机械地招呼,努力想把脸色定平。

“我回来了!”生宝高兴得激动地说,一只湿润的大手,使劲扯了扯衣襟边。显然不让改霞看见他落落踏踏!……

他的目光那样盯她,使她的目光不敢和他的相遇。她低了头。

她低着头,用一只脚尖,拨一块小石头。她在想着:和他说什么才好呢。

“我买了二百五十斤稻种。”生宝胜利地说,目的是打破尴尬。

“你的稻种在哪里呢?”

“在郭三车上。你刚才没碰见他吗?碰见了?”

“你为啥不跟稻种坐车呢?”

“咳!郭三的心可黑啦!二百五十斤稻种,要一份脚费。我要坐车,得另花钱。我说:是这,你光把稻种拉上,我在后头跑呀。”

改霞抬起头,感动地看看生宝红腾腾的脸,想起郭振山对生宝现在搞的事业的冷淡,心里不禁难受地想:“你这么积极,能成功吗?”她突然发现路旁有好些人,欣赏她和生宝多少有点缠绵的谈话和神情。她觉得很不自如,只好和生宝分路了。如果在左近没人的旷野上,她真想和他多说几句话。

她在漉河的大石桥上扭头看时,正在上坡的生宝,也在扭头看她。她的思想更矛盾了。她的感情更复杂了。她的心又偏到生宝这边来了。她决心从二姐家回来后,和生宝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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