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任老四穿好破棉袄,结好腰里的稻草绳腰带,掮起镢头和铁锹了。他大舌头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对婆娘说:

“叫桂花给我送饭来!我在郭家河西头打土坯哩。”

“我看叫桂花也跟你去吧。她就十五了,能帮你供土哩。”

“谁给我们送饭呢?”任老四对婆娘的这个提议感到了兴趣。

“我嘛,”婆娘严肃地说,“你看啥?我脚小,兴许走得慢点,可准把饭给你送到地场就对哩。”

“我是说,你送饭,咱娃们谁看呢?”

“叫欢喜他妈看一下,不行吗?”

任老四看看仍然睡在一条破被儿里头的一串娃们,好像还没羽毛的小燕子一样露出一排小脑袋。他用他那指头弯曲了的粗糙的手,亲热地摸摸其中最大的一个男娃的小脑袋。他最亲这个,因为这是最先接替他的劳动重负的一个。这时候,小黄牛犊在脚地的后头,啃槽帮子。黑夜没草喂,仗着桂花白日看着它在渠道边啃野草哩。没人看着可不行!它会不取得任何人的同意,就溜进人家稻地里去,大咬大嚼其青稞苗,惹起青稞主人的娃们不堪入耳的咒骂。小黄牛犊毫不在乎,任老四脸上热辣辣的。

“不行。桂花要放牛犊!”他断然地说,坚决跷出门限走了。

这个近五十岁的人,弯着水蛇腰。他掮的镢头和铁锹,也是很滑稽的。方形的铁锹,底边变成了圆形,磨掉了三分之一;镢头几乎磨掉了将近一半,剩下来的像个老女人的小脚。镢头和铁锹的木柄,也被他的手磨得凹凸不平了。人们经常拿这家具取笑他,可是他还是带着它们出去给人家做零活。这有什么好笑的?他置不起新的。土改仅仅使他一家人不再四季挨饿,并不能使他富裕起来。要是生活的负担让他稍能喘过气,他很想给自己搭个牛棚棚。他才不愿意一家大小和小黄牛犊挤在一个草棚屋哩!半夜三更哞哞叫着要吃草,岔开两条后腿刷刷地撒着尿。(没有脸的小家伙呀!)任老四的草棚屋东墙上边,垮开一个窟窿,他塞上去一捆玉米秆子填起来,在修补房屋的季节,他却给旁人打坯,挣几个钱买粮吃。为什么呢?娃们一饿,哇哇地愣哭,他心里怪不是滋味啊!

他在街门外土场上,贪馋地吸着早春清晨的新鲜空气。他大声地咳嗽着,吐着痰,把肺里的污浊气,清除干净。他理直气壮地吸空气,因为眼时空气还没被什么私人所占有,不需要掏钱买,他怕什么?

侄子欢喜已经从河那岸北原崖根挑了第一担干土回来了,正要去挑第二担。勤快的小学毕业生没事的时候,他就储存忙天用的垫牛圈土。

“四爹,你做啥去?”欢喜问。

“到郭家河去。”任老四说,“揽下人家一千土坯。”

“说了多少钱?”

“这!”任老四高兴地伸出一只手,岔开五个指头,摇了两摇,嘴里溅着唾沫星子,满意地说,“能量几斗玉米。欢娃!你也该出去打听点活干啦。这春荒时节,甭蹲在屋里等人请。甭放不下学生架子!瞅空子干几天吧,给家里跑闹点口粮要紧。生宝买稻种回来,山路硬了,咱互助组进山呀嘛。”

任老四说着,脚步带劲地从土场北边几棵桃树中间的斜径上走过去。欢喜挑着空担笼,跟在后头过河,很满意他四爹高涨的情绪,决定不把昨黑夜郭世富说的话告诉他。

“欢娃,”任老四却一边走一边问,“你昨黑间听他们说,今年活跃借贷还搞成搞不成?”

“甭提哩!”

“怎?”

“没指望!”

“我眼不瞎也算见这一卦哩!我从根就没指望今年再借。”任老四爽朗地笑着,很满意自己观察事物的眼力。他高兴地说:“咱再不靠他大户的周借粮哩!从今向后,咱靠咱互助组过!”

欢喜,到底人年轻,肚里装不住还没凉下去的热话。一种对郭世富的愤恨和他对他四爹的骨肉之情,好像神使鬼遣似的,使他不由自主地把头一黑夜郭世富讨陈账的话,告诉了他四爹。

老四听着听着,紧张起来了。他猛地折转身站住,嘴里溅着唾沫星子,愤怒地问:“他还放些啥臭屁来?”

“走!打你的土坯去。是狼是虎,他奔你身来再说。”欢喜立刻后悔不该告诉他了。

任老四起身时鼓足的那股子劲头,一下子撒了气。一双灰灰的眼珠子,失神地望着终南山披雪的山峰。可怜啊!庄稼人欠了人家的账债,睡觉也睡不踏实啊!

过了一刻,任老四忽然用决定的脚步朝回走了。

“你这是做啥?”欢喜拦住他,“揽下人家的土坯,也不打去了吗?”

“自己吃不到嘴里的话,我打土坯做鸟!见他妈的鬼,我寻他郭世富去!”

“你寻郭世富做啥?隔着代表主任的手,他不能直接朝你要!”

“我去叫郭世富,干脆拿刀把我杀了算哩!”

“看!你又是这!我猜想:他也不是真朝你要粮。他是拿这话堵干部的嘴哩。你再不指望低利吃大户的借粮,就对了。”

但是,任老四气得扭歪了嘴,瘦长脸铁青。

“你这该相信王书记的话了吧?”欢喜借这件事,更进一步地宣传他四爹说,“你这该坚定走互助合作的路啦吧?咱穷庄稼人除过组织到一块互助生产,永世也不会真正翻身。”

春雨以后,太阳一晒,空气里散发着一种令人胸闷的气味。好像地球内部烧着火似的,平原上冒着热气。你抓起一把关中平原的黑胶土,粘糕一样,一捏一个很结实的窝窝头。温暖的初春的阳光啊!你从碧蓝的天空,无私地照着所有上身脱光的庄稼人打土坯。

郭振山街门外的土场上,一条大黄牛懒洋洋地站在拴它的木桩跟前。它有时向左边,有时向右边,弯曲着它的脖子,伸出长舌头,舐着身上闪着金光的茸毛。大群温柔的杂色母鸡,跟着一只傲慢的公鸡,在土场上一个很大的柴垛根底,认真地刨着,寻找着被遗漏的颗粒。这俨然已经接近大庄稼院门前的气象了。

郭振山和他兄弟郭振海,在土场南边的空地上打土坯。彪壮的郭振海脱成了赤臂膀,只穿着一件汗背心,在紧张地打土坯,他哥供模子。兄弟俩准备拆墙换炕,弄秧子粪哩。

孙水嘴蹲在场边的一个碌碡跟前,埋头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

“对哩!”水嘴停住廉价的水笔说,“一、二、三、四选区的互助组都登上了。”

“劳力和半劳力分别着哩吧?”代表主任用铁锹往土坯模子里填着土问。

“分别着哩。”

“马、牛和驴呢?”

“也分别着哩。看你!我还能回回弄错吗?”

郭振山事务式地交代:“二选区中农多,只高增福一个互助组,四户贫农。先前,王书记在村里的时光,增福说他想拉扯一两户中农入组哩,不晓得弄成事了没。志明,你跑几步腿,问问他,再登上。”

“对!”水嘴畅快地答应。

手里拿着一张纸,晃晃荡荡走过土场,孙委员快乐地唱着秦腔:“老了老了实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

突然间,在西边草棚院土围墙拐角的地方,他停住嘴,慌忙结着他对襟棉袄的领扣,又赶紧把黑制帽在脑袋上转了转戴正。

改霞吃过了饭上学去,提着书兜走过来了。

“改霞,”孙水嘴满脸堆起笑容,骚情地问,“吃过饭哩?”

“嗯啊……”

“哎,真的。你看一看这张表这么登记对吗?”水嘴站在当路,两只手把纸捧到改霞白嫩的脸跟前,眼睛贪馋地盯着改霞漂亮的眼睛。

改霞勉强地笑笑,说:“你常登记,还会错吗?”说着侧转身子躲开水嘴,匆匆走掉了。

孙水嘴朝她背影说:“改霞,你不晓得。有一回,我把贫农的贫字,写成贪污的贪字了。乡文书把我好剋了一顿,说我故意糟蹋贫农。咱实地没那个心。……”

“嗬,好大辫子!”他放低了声音赞美改霞。

“她听郭主任的话,”水嘴一边往南走,一边高兴地思量,“只要郭主任帮我说话,她就能有八成可能性儿!……”

他喜的眯起眼来,又掉头看了看改霞走远了的背影,心里甜滋滋的向高增福的草棚屋走去了。

高增福倒霉透了。终南山里汤河峪的那条沟深,但走完了四十里龙窝洞,也就到了尽头了。高增福的倒霉劲儿,看来没个尽头。六岁时候,他爹给地主铡草,切掉了四个指头,丧失了生产的技能,尽靠讨饭把福娃子拉扯大。福娃子会在渠岸上割草,就给人家干活,长工生活一直熬到土地改革。一九五○年冬天,长工高二,分到六亩稻地。一九五一年春天,人民政府发给他耕畜贷款,他买了头小牛,开始了创立家业的奋斗。谁料想刚刚一年,女人因为难产猛地一死,又把他掼倒了。三年期限的耕畜贷款还分文未还,贫农高增福已经把耕牛卖掉,埋葬了女人。他只好和另外三户贫农伙使一头牛,一户一条牛腿地对付着种地。他带着女人丢下的四岁娃子才才,过着一半男人一半女人的生活。现在,他正当着女人,在富农邻居姚士杰的碾子上压玉米糁糁哩。

“才才,你爸在家吗?”情绪正高涨的水嘴,叱咤风云地问。

才才在草棚屋门前耍,说:“不在。”

“上哪里去了?”

“在那里。”才娃指指四合头砖瓦院外头的碾房。

高增福在姚士杰街门外的碾房里听见,穿着袖子上吊棉絮的开花破棉袄,手里拿着扫碾盘的笤帚,沉默地走出碾房来。

痛苦和忧愁,是这三十几岁的人瘦削的脸上固定的表情。高增福是沉默寡言的。无论你什么时候看见他,他总像刚刚独自一个人哭过的样子;其实他即使在埋葬女人的时候,也没掉过一颗眼泪珠。他的出身已经给他精神上,注入了一种特别的素质,使他能够用咬牙的沉默,抵抗命运给他的一切打击。他既不诉苦,也不埋怨,拿起农具是男人,拿起灶具是女人。作为乡人民代表,他还得经常在黑夜抱着才才,参加村内各种会议。有时要过汤河到下堡村乡政府去开会,他也把才才背在背上。

“志明,你寻我做啥?”高增福回到他草棚屋前面的土场上,静静地问,鼻尖上沾着玉米粉。

孙委员转过身来,神气活像区上甚至县上派下来的干部,手里拿着一张纸,扬起脑袋看着姚士杰四合院的砖瓦院墙,鼻孔里发出轻蔑的响声,用权威的喉音说:

“哼!嗯?你和富农的关系又好哩?”

“谁?”

“这官渠岸只姚士杰有碾子吗?”

“你,啥意思?”

“啥意思!人家会说:乡人民代表又和富农拉扯开哩!怪不得一般农民见土改的一股风刮过去了,又和富农拉上关系哩!”

“放屁!——”高增福嘲弄地笑骂说,“孙委员!少在我跟前装相!有事你快说,没事我忙!”

“你互助组添了几户?”

“一户也没!”

“为啥?不说你要吸收两户中农吗?”

“人家不来!”

“那么,还是四个劳力,一个畜力?”

“嗯!”

孙水嘴走后,高增福在碾房里一边推碾子,一边无限感慨地思量:

“郭主任专心发家啰,对工作,心淡啰。我这互助组畜力困难,想吸收两户中农,投他的大面子给人家说说,他嘴里空答应,到底还是没说。他把从乡上应回来的啥工作,都推给孙水嘴办,他和振海闷头干活!水嘴积极,不是为人民,保险又谋着啥好事哩。你看他在黄堡兴盛德字号当过伙计的那身街溜子气吧!唉,谁能给郭主任提醒提醒就好哩。可惜!可惜!郭主任是有能耐的好庄稼人啊!……”

高增福压完玉米糁糁,走进富农砖墁地四合院去还笤帚。

“放在那里!”姚士杰毡帽下边的胖脸阴沉着,厌恶地说。

高增福把笤帚放在楼下的窗台上。趁这个工夫,他从没有糊纸的窗格子中间,瞅见前楼下边砖脚地上,立着几条装满粮食的口袋。他达到了他从这院借笤帚的目的了。

“唉!又装起几口袋……”当他走出街门洞的时候,心中灰暗地想着。这件事在他肚里结起一颗很难受的疙瘩——富农把粮食往外村转移,假亲戚的名,剥削穷庄稼人;本村的困难户又转弯抹角,投面子向外村掏大利借粮哩。

整整一天,高增福哪里也不去。他蹲在他草棚屋前面的土场上编稻草帘子,一边机警地留意着他的富农邻居的动静。既不是责任感,也不是好奇心,而是一种强烈的阶级感情,使他对富农的粮食活动从心底里关切。对于高增福,一切穷庄稼人受剥削和他自己受剥削是一样的心疼。他对他的邻居的仇视是刻骨的,不可调和的。在他看来,富农剥削人这一点和地主是一样可恶。土改的那二年,姚士杰每年春天拿出十石粮食交给村干部周借给困难户;现在颁发了土地证,富农的狰狞面目,又露了本相。高增福一定要看看姚士杰的这几口袋粮食,又往什么地方运。

但是直至日头落在西边邻县的秦岭山丛,春寒从终南山降临到平原上的村庄里来,高增福的手冷得不能再在露天地里编稻草帘子了,他也没发现邻居有什么动静。

夜里,二更天,从黄堡东原上升起的月亮,照到高增福草棚屋的窗纸上了。父亲搂着的儿子,在炕上睡着了。父亲眼皮也涩涩的,迷迷糊糊,也快要睡着了。好像所有心中搁事的人一样,他睡不踏实的。听得邻居的街门扇一响,他的头脑立刻清醒起来,眼皮立刻灵活了。

高增福急忙穿好衣裳,出来看时,一个人赶着一头牲口,牵着一头牲口的黑影子,已经过了有几棵柏树的姚家坟园南边了。

“哼!这小子,做贼心虚!”他心里想,急忙把才娃在里头睡着的草棚屋的板门关住,向住在皂龙渠那边的民兵队长冯有万家里奔去了。他惹得全官渠岸的狗都咬起来了。犬吠声一直把他送到下河沿冯有万的草棚屋窗前。

“万!万!”他趴在民兵队长外窗台向屋里喊叫,呼哧呼哧喘气。

“啊?”冯有万在里头答应。

“快!”

“啥事?”

“快起!”

过了一刻儿,穿上衣裳,掂着步枪的冯有万冲出板门了。他目光炯炯地探照着月光中的高增福。这小伙子真强悍,显出战斗的紧张,用手结着尚未结好的棉袄纽扣。

高增福把一只手搭在冯有万胳膊上,低低地告他,发现了什么鬼鬼祟祟的情况。

“咱村的困难户等着活跃借贷哩,他小子连夜往外村转粮!”

“我把他堵回来!问他狗日的转出去做啥!”

冯有万说着就跑,两只脚不着地似的飞快。从黑糊糊的青稞苗中间月光照白的小径上,他向高增福指给的方向飞跑去了。

高增福自己朝郭振山的草棚院走去,脚跟很有劲。

“终究还是把你捉住了!”增福满意地想,在脑子里对姚士杰说,“你总是见不得人!要是你敢光明正大放高利贷,为啥要黑天半夜偷偷摸摸弄事哩?”

高增福想:报告给代表主任,够他姚士杰受!郭振山会胸脯一挺,眼一瞪,轰炸机投弹一般吼叫一声,姚士杰就同老鼠见猫一般,缩做一团了。高增福看见这个情景,心里多么畅快啊!全村人都敬佩郭振山,不是他高增福一个人!解放前,姚士杰在蛤蟆滩为王的年头,郭振山也不怕他。人们把姚士杰使用的那条渠叫做霸王渠。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姓姚的稻地要水,他就理直气壮把穷佃户正灌的水口堵了,也没人敢吭气。那年夏天,高大的郭振山和强壮的姚士杰,在渠岸草地上扭打起来了。郭振山扭着姚士杰的领口,姚士杰抓着郭振山的布衫,两个人过了汤河,进了下堡村大庙里头当时的国民党乡公所说理。郭振山的这份大胆,把他变成穷佃户们崇拜的英雄,因为他满足了他们藏在内心不敢表达的愿望。现在,高增福相信:代表主任绝不会容忍富农破坏活跃借贷的工作!

带着坚定的信心,高增福带劲地叩响代表主任的街门。郭振山在里头深处应了声。过了一刻儿,听见门板响,主任掩着衣襟出来了。高大的身体带着火炕上被窝里的热气,他上身微微弯着,听着这位热心为大伙奔跑的人民代表的紧急报告。郭振山对姚士杰的仇恨和他对活跃借贷工作的担心,使他对富农的行为冒火了。郭振山多毛的大鼻孔里冒出的热气,直喷到高增福脸上来了。高增福想:这一状告准了!

“叫我回去结上腰带,咱走!”

郭振山回屋里去结腰带了。高增福在外头等着,高兴地想着冯有万那两条飞毛腿,说不定这时已经追上了姚士杰。

但郭振山从深院里出来,软了:“啊呀!增福,我刚才一思量,不对哇!”

高增福疑惑起来了。

“怎么?不可以把他挡回来吗?咱政府出了活跃借贷的指示,他把粮食转出去放高利贷哩!追回来,咱理问他!”

“他在哪里放高利贷?给谁放?放了多少?利息多高?你都调查清楚哩吧?”

“这,这,还没调查……”

“不对!增福!姚士杰自己绝不认账!”

“他不认账!咱问他:不是放高利贷,为啥黑天半夜偷偷摸摸……”

“他说:他不是偷旁人的粮食。他说:他自家的粮食,他愿意白日运哩,还是黑夜运哩,旁人管不着。增福,咱政府宣布了土改结束,解除了对地主和富农的财产的冻结了。姚士杰是条恶狗,不好惹。咱没条款挡人家的粮食呀。”熟悉规章制度的郭振山,很理智地说服高增福。

高增福肚里没有词句了。因一时的冲动,做下这冒失的事情。他心里开始有点不安。他没想到土改时期已经结束了,而这是很重要的一点。

停了停,他寻思到了一条:

“那么,活跃借贷的指示,不是咱中央人民政府出的吗?”

“嘿嘿!”郭振山非常亲切地说,“增福!那是指示,不是法令嘛!咱不能强迫人家嘛。”郭振山忽然感慨地说,“兄弟!我也愿意老像土改时一样好办事,可那好年头过去啰。”

说着,郭振山又一片好心地劝说高增福:“人们都该打自个人过光景的主意了。兄弟!共产党对穷庄稼人好是好,不能年年土改嘛!要从发展生产上,解决老根子的问题嘛!”

代表主任说出了这句话,高增福从心里往外凉,直至浑身冰凉。

“我高增福倒凭什么发展生产呢?你郭振山能发展生产了!”高增福在心里不满地想,开始对他曾经那么敬佩的人,有了反感。

“那么有万挡住姚士杰,该怎说呢?”他打个寒噤问,显得颓唐极了。

“这有啥?”郭振山气魄很大地笑说,“你去告诉有万,放那个小子走就是哩。咱不找他的麻烦,他还找咱的岔儿吗?好冷!你快去吧。你把才才放到哪里了呢?你太积极了!”

高增福在回转的路上,心是凉的,腿是软的,脑袋是木的。他感觉到郭振山对他的关心和表扬,是空洞洞的,没有价值的。他感觉到自己前途茫茫,往后的光景难混了。他承认不该挡富农的粮食,郭振山比他更懂得政策。但是郭振山的言词,他说话的神气和他的笑,却表现出他现在已经变富了,不再能体会困难户的心情了。他再不能像解放初期,特别是土改初期发动贫雇农的时候那样,对穷苦人说些热烈的同情话了。这个在村里威望极高的共产党员的变化,给可怜的高增福精神上增添了负担。他担心:像目前的境况,他很难保住他分到的六亩稻地。说什么呢?缺口粮,上稻地的肥料还不知在什么地方。耕畜贷款还在黄堡镇人民银行营业所的账上写着哩,以后的贷款还轮到他吗?他想着:要是他家住在下河沿,入了梁生宝的互助组,他也许不会有这一层忧愁。但他住得离下河沿二里远。

噫!前面迎面大踏步走来一个人,那是谁呢?

“有万!”高增福试着吼叫。

“增福!你这人!”是冯有万,声音在静夜的平原上清晰地说,“你这人!人家朝黄堡走哩,你叫我朝南追。”

“呵呀呀!姚士杰鬼这大?朝南走了一截,绕开官渠岸,又朝东拐,迷惑人哩!还是上他丈人爸家哩!”高增福心里惊讶地想,嘴里说,“没追上算哩!”

冯有万,黑制帽掀在后脑上,宽阔的前额上汗水在月光下闪亮,背着步枪站在高增福面前,奇怪地问:

“你怎不高兴?”

“没啥。”高增福很庆幸没追上姚士杰,警戒自己不要对这个直性子民兵队长流露一句对代表主任不满的话,含含糊糊地说,“咱们回去吧。以后……以后再……”

在苍苍茫茫的夜色中,高增福独自在黑糊糊的麦地里灰色的小径上回家。他想到自己心上的人,长眠在丈二深的土地里,又想到好像一块什么东西似的,被丢在草棚屋炕上的可怜才才。他想到两户中农不愿入他的互助组的冷情,想到半月以后没有粮食吃的苦境。他鼻根一酸,眼珠被眼泪罩了起来。但是他咬住嘴唇,没有让眼泪掉下来。他眨了几下眼皮,泪水经鼻泪管到鼻腔、到咽喉,然后带着一股咸盐味,从食道流进装着几碗稀玉米糊糊的肚囊里去了。

“哭做啥!”他责备自己软弱,“骨头挺硬!到哪里说哪里的话!你不是从旧社会也熬出来了吗?即便郭振山靠不上了,共产党不是只他一个人,怕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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