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初露(六)

勇敢而率真的灵魂

中学时代的杨绛,“这么一个十足的中学生”,前方有太多从未渡过的湍急的河水,拐弯路口上的种种际遇,所观所思,都化作令她心性成熟、自我完善的精神养料。她梳童花发式,面容白皙清秀,纯真天然,恰似“初日芙蕖”,圆圆脸庞上透出灿烂的微笑,因其姓氏,同学们就笑称杨绛为“洋囡囡”——实则,她的身受见闻、在生存痛苦洗礼下悟到的深重忧患,让她早已超越一般家庭小姐的见识了,更不是洋娃娃似的天真不知世事。

伴着血与火成长起来的这代人,或因过早体验到生命的欣悦与隐痛,或因负着过多的责任、使命,身上都有鲜活的时代印记。

1927年,北伐胜利。学校里学生运动很多,常要游行、开群众大会等。宣传北伐胜利,需要站在板凳上向行人演讲,杨绛十六岁看来只像十四岁,常常一着急就涨红了脸。“当时苏州风气闭塞,街上的轻薄人很会欺负女孩子。如果我站上板凳,他们准会看猴儿似的拢上来看,甚至还会耍猴儿。我料想不会有人好好儿听。”班里有些古板人家的“小姐”,只要说“家里不赞成”,就能豁免一切开会、游行、当代表等等。杨绛周末回家也向父亲求救,想他为自己说情。

杨荫杭一口拒绝。

父亲阅历丰赡,了然人生本相,特向杨绛讲了一个他自己的笑话。

他当江苏省高等审判厅长的时候,张勋不知打败了哪位军阀胜利入京。江苏士绅联名登报拥戴欢迎。父亲在欢迎者名单里忽然发现了自己的名字。那是他属下某某擅自干的,以为名字既已见报,我父亲不愿意也只好罢了。可是我父亲怎么也不肯欢迎那位“辫帅”,他说“名与器不可以假人”,立即在报上登了一条大字的启事,声明自己没有欢迎。

杨荫杭讲的时候自己也失笑,想是深知这番声明太不通世故了。

但是父亲对杨绛说:“你知道林肯说的一句话吗?Dare to say no!你敢吗?”

这样挟雷霆万钧之力的话得见知识分子真魂,也是杨荫杭在历史巨浪中脚跟始终站得住之根本。就像草木因大地而繁茂一样,杨绛则从父亲所言所行中见到自己的影子,渐渐懂得如何选择当走的道路,并坚定地跨过人生的每一处驿站。

人生第一次重大选择

1928年7月,杨绛高中毕业,准备报考大学。十七岁的杨绛面临人生第一次重大选择。她想考清华大学。当时清华大学刚收女生,是年却不到南方来招生,只好作罢。苏州东吴大学这一年开始招收女生。杨绛考取了南京金陵女大和苏州东吴大学。上大学是大事,父母师长亲友都为她选学校。“为了开阔视野,活泼思想,大家认为男女同学胜于女校。”

这年秋季,杨绛入苏州东吴大学。

“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东吴大学校训)

杨绛在东吴大学读书,对一般功课全不感兴趣,只喜欢一门伦理学——东吴的伦理学课程非三纲五常之传统教义,而专讲一个人立身处世的根本之道,如其校训,天地间之浩瀚正气,古今圣贤之气格、修为等都包含其中。

在东吴,活泼的杨绛参加女子篮球队。课余在图书馆书架边乱翻书,偶读希腊悲剧,大感兴趣。假日回家,夜读中外文学经典。读书使她尝到甜头,兴趣盎然。那时她自学法文,与好友每日习字一页。杨绛晚年自谦说:“她们书法都天生好,唯我独劣,但我从1930年坚持至今,字又那么糟,很有恒心了。”

音乐有一种支配一切而难以言明的作用。音乐在感动人方面有惊人之效。杨绛天性喜欢音乐,能吹箫,用的是九节紫竹箫,还能弹月琴,能唱昆曲——那是在家时偶然学的,曾多次登台清唱。

十七八岁的杨绛思想灵动如急流,性情娴静像大家闺秀,从既有的体验到理性自觉,对文化的钟情渐变为一生虔诚的信仰。以后,当她见惯人世误解与愚蠢泛滥肆行,几度被弃至不道德的、近乎荒诞的时空备受折磨时,仍挣扎呼喊,葆有向善向上的本性,像叙事性的音乐作品,主旋律回旋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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