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然远寄——论陶渊明饮酒(11)

(孟嘉)好酣饮,逾多不乱;至于任怀得意,融然远寄,傍若无人。温尝问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尔。”又问听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渐近自然。”中散大夫桂阳罗含赋之曰:“孟生善酣,不愆其意。”——《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

这与其说是写外祖父,毋宁说是渊明夫子自道,是写他自己对酒独到而深刻的体验,在酒中“渐近自然”或“返真还淳”,就是他在前诗中所说的“酒中深味”,其本质就是敞露自己生命的真性。

以“竹林七贤”为代表的魏晋饮君子,虽然也是期于以酒求真求自然,但他们的真和自然与陶渊明的真与自然殊旨异趣。《世说新语·任诞》篇载:“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该篇还说:“诸阮皆能饮酒,仲容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常杯斟酌,以大瓮盛酒,围坐,相向大酌。时有群猪来饮,直接去上,便共饮之。”。同书《德行》篇又载:“王平子、胡毋彦国诸人,皆以任放为达,或有裸体者。”。刘孝标注引王隐《晋书》说:“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其后贵游子弟阮瞻、王澄、谢鲲、胡毋辅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谓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甚者名之为通,次者名之为达也。”刘伶、阮籍、阮瞻等人纵酒时袒露裸体,并不能说这就是他们生命存在本真性的呈现,只能表明他们对“真”和“自然”的理解、体验还停留在非常浅表的层次。因为人既是自然的存在物更是社会的存在物,既有其外部的存在也有其内部的存在。如果说衣着是一个人的外在面具,包裹着一个人生理的裸体,把一个人外在的生理形态遮盖起来的话,那么一个人内在的面具就是语言、意识和表情,它们往往把一个人内在自我的真实形象给遮蔽起来。一个人的裸性本质上不是指不穿衣服,一丝不挂的裸体充其量只能表明返回到了肉体的“真”,但未必就返回到了内在的“自然”,未必就返回到生命性体上的“真”,因为脱掉了衣服的假面具,并不代表他已脱掉了意识的假面具,裸露出精光的肉体不一定就袒露出本真的个体。

对阮籍、刘伶、阮瞻等人纵酒时佯狂裸露的行为,我愿意从肯定的方面来这样理解:他们是以裸体放纵来对伪善的名教进行示威,是对上流社会矫情的一种嘲弄。名教用一副伦理的僵壳把人性禁锢起来,把有血有肉的人变成一种非人的伦理的抽象物,裸体便是用真实的臀部朝向礼法之士虚伪苍白的面孔,它的潜台词是觉醒了的个体与名教“对着干”。礼法之士扭捏作态地“容饰整颜色”,刘伶等人便偏要“脱衣裸形”。但是,这种行为只是对名教的一种抽象的否定,说明裸露者还没有真正找到自我,因为裸露荒放不仅否定了名教的虚伪,也否定了作为社会存在物的人本身,他们只是用一种矫情来反对另一种矫情,用自己生物的存在否定了自己精神的存在,用其外在的肉体否定了内在的真性。阮籍常常穷途恸哭而返,刘伶那种不可遏止的狂躁骚动,说明他们并没有找到自己存在的根基,恸哭和狂躁正揭示了他们没有存在根基的不安。他们在纵酒裸露中所显露的只是一种外在的“真”,一种生理的“自然”,他们并没有“得大道之本”,更没有澄明存在的“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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