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真与守拙——论陶渊明归隐(4)

本真地存在就是立足于自己本性的存在,可奔走于仕途就得扭曲自己的本性以逢迎上司和迁就同僚。陶渊明正是多次领教过在官场上“矫厉”自己“质性”的苦况后,才宁可忍受饥寒也不愿侧身仕途(《归去来兮辞序》)。既已深知官场的“好爵”有碍于生命的真性,他便明确地将自己归隐的目的定为“养真”:“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所谓“养真”就是让自己的本性不为时俗所污染,不为物欲所败坏,不使自己在人世浮华中丧本离真。

这样,“养真”首先必须敢于抗拒时俗和蔑视“众议”,违己违心地去迎合时俗迁就“众议”就将失去生命的真性,就将造成人生的“大伪”。

一旦真的解缨弃冕返回田园以后,他便被好心的误解或有意的曲解所包围,他归隐后的诗文常常抒写被世人所误解、不解、曲解的痛苦:“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归去来兮辞》)“世路多端,皆为我异,敛辔朅来,独养其志,寝迹穷年,谁知斯意”(《读史述九章·张长公》)。在《祭从弟敬远文》中更明白地写到他“敛策归来”后所招来的“众议”:“余尝学仕,缠绵人事,流浪无成,惧负素志。敛策归来,尔知我意;常愿携手,置彼众议。”“众议”即周围的世俗舆论,具体指人们对他弃官归隐的不解、议论和责难。虽然现在无从知道当时“众议”的具体内容,但从“置彼众议”可以想象他的归隐承受着巨大的舆论压力,他甚至对自己的儿子也忍不住慨叹“邻靡二仲,室无莱妇”(《与子俨等疏》)。《高士传》载汉蒋元卿去兖州还杜陵后,“荆棘塞门”以屏绝一切应酬,时人求仲、羊仲以“治车为业,挫廉逃名”,蒋只与二仲过从交游。莱妇即老莱子之妻,据《列女传》载:楚老莱子,逃世耕于蒙山之阳,王使人聘以璧帛。妻曰:“妾闻之,可食以酒肉者,可随以鞭捶;可授以官禄者,可随以斧钺。今先生食人之酒肉,受人之官禄,此皆人之所制也。”于是老莱子随其妻至于江南而止。陶渊明遗世“息交以绝游”如蒋元卿,却找不到二仲这样志同道合的邻居和朋友;他也曾拒绝过檀道济的酒肉,却得不到老莱子贤妻那样的激励。且不说他在社会上难于找到彼此理解的知音,就连妻子也难得与自己心心相印,陶渊明归田后的孤独可想而知。这也难怪,按中国儒家文化传统不成文的约定,“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出仕是士的本职,正如农夫就非耕田不可一样。士之不仕犹农夫之废耕,相对于各自的社会角色而言都是一种失职。魏晋时代虽然儒家思想受到了严重的冲击,虽然整个士人阶层企希隐逸,但多数士人仍旧外尚清高而内耽世荣,真正高卧东山且轻官忽禄者尚不多见。陶渊明则真的归去“种豆南山”,在“魏晋人物”中高标独映,这自然会招来社会的“众议”,也会招来“父老”、“亲故”好心的规劝: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繿缕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汨其泥。”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饮酒二十首》之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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