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常把陶渊明终隐柴桑说成是忠臣守节,自沈约在《宋书·隐逸传》中将他的挂冠归田解释为“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异代,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以后,大多数陶渊明研究者在他的诗文中只看见“思扶晋衰,思抗晋禅”的忠义热肠,甚至在情思摇荡的《闲情赋》中居然也看见了“忠臣恋主”之意。直到清代方东树尤其是近代梁启超才对他弃官的动机做出了较为通达的解释:“渊明之不仕,其本量高致,原非为禅代之故。其诗文或书年号,或书甲子,本无定例隐义。”。他的归隐“自得于其性之本量,亦不必定以不仕异代为节”。梁启超在论及陶渊明归隐的动因时也说:“其实渊明只是看不过当日仕途的混浊,不屑与那些热官为伍,倒不在乎刘裕的王业隆与不隆。若说专对刘裕吗?渊明辞官那年,正是刘裕拨乱反正的第二年,何以见得他不能学陶侃之功遂辞归,便料定他二十年后会篡位呢?本集《感士不遇赋》的序文说道:‘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当时士大夫浮华奔竞、廉耻扫地,是渊明最痛心的事。他纵然没有力量移风易俗,起码也不肯同流合污,把自己人格丧掉。这是渊明弃官最主要的动机,从他的诗文中到处都看得出来。若说所争在什么姓司马的姓刘的,未免把他看小了。”当然,晋朝的灭亡曾引起他短暂的感伤。晋元熙二年(公元420年)六月,刘裕废恭帝为零陵王,第二年以毒酒鸩杀未遂,继而又遣兵逾垣掩杀。陶渊明听到噩耗后“流泪抱中叹,倾耳听司晨”(《述酒》)。不过,他不仅不愿为这一王朝的灭亡殉葬,在同一诗中反而以一种超然的态度高唱“朱公练九齿,闲居离世纷”(《述酒》)。过去的陶诗研究者总是过分夸大陶渊明与王朝的关系——对已成历史的东晋王朝的忠诚,对刘宋新朝的拒绝。陶渊明事实上主要不是一名社会政治诗人,在政治上“他并不是一位十分执着的人,不像屈原,不像贾谊,甚至不像嵇康。政治上的是非他并未更多地操持以至于固守不屈”。作为一个诗人,他体验和感受的重心不是时政而是生命——如何把握“此生”或“不失此生”,如何使自己升华到一种更高的生命境界。由于我国封建士人长期形成的对王权的依附品格,他们将自身的价值和地位完全系于能否与历史形态中的国家同一,这样,对王权的忠诚与否也就成了衡量一个人价值的重要尺度,“以忠正为高,以伏节为贤”,“危言以存国,杀身以成仁”,所以,论及屈原首先肯定他虽遭流放仍“系心怀王”的“忠贞之质”,杜甫的伟大似乎首先表现在他“每饭不忘君”,李白入永王李璘幕在士大夫眼中既有亏大节。,对陶渊明最高的评价自然也就是“耻事二姓”了。士人以此视界来看陶集,在陶渊明诗文中见到的满眼“皆故国旧君之思”,从他的《乞食》诗得出的感受是“方知古人一饭之惠亦不肯忘,而况于食君之禄乎?二公(指陶渊明与杜甫——引者注)爱国忠君之心,皆是发见于诗歌”,从他抒写迁逝之悲的《岁暮和张常侍》一诗中竟然发现了“宋公阴谋弑逆之暴”,不言而喻,他们从陶渊明辞官归隐这一人生出处的大关节所能见到的也就只能是“耻事二姓之义”了,连他的《桃花源记》也被说成是“托避秦以叙避宋之意”。当然,也有少数人指出过以守晋节解释陶渊明归隐动机的固陋:“渊明一生心事总在‘黄唐莫逮’,其不欲出之意盖自秦而决,故此诗一起即曰:‘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其托避秦人之言,曰‘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是自露其怀确然矣,其胸中何尝有晋,论者乃以为守晋节而不仕宋,陋矣。”。不过,马氏虽然明白陶渊明的归隐“不欲出”决非“为守晋节而不仕宋”,但他仍然不理解陶渊明所关注的是个体存在的终极意义,陶的归隐为的是脱尘网超利禄去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使自己能本真地存在。
养真与守拙——论陶渊明归隐(3)
澄明之境——陶渊明新论
戴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