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顺哥是一部铁打的机器,只需吃碗饭,喝口水,半夜迷糊一下,就可以整天轰隆轰隆地转。那轰隆声中尽是票子在哗哗地翻动。票子本是用来换取生活的,但对于没有票子穷苦过的人,或者得到票子快活过的人,赚取票子本身就是快乐和幸福生活了。这是那些永远按部就班地向社会主义领取票子的人无法体验的,也是被他们永远恬不知耻地鄙视的。顺哥想,若是能添加人手,办个厂子,再装一部电话,那该是多么美妙的资本主义啊!可惜,顺哥和全中国人民一样,认识到嫌弃资本主义很傻逼而很快陷入真正傻逼的资本主义已是许多年之后的事情了。顺哥当时的态度是:形势已经很好,就这么跛着干吧。
半夜里,顺哥上床躺下,铁机器变成肉身,胯下偶尔有些举动。这时,他会想起以前的秋收。但他立刻不让自己想,再想便起床干活去。对付内心的混乱,顺哥的方式是不停地踏踩缝纫机。老刁时常来拍顺哥的卷闸门,跟他日白,拉他去二姐的街边餐馆喝酒。顺哥要赶活,又怕喝酒,就谎称刚刚吃过,等老刁走了,一个人猫出去提六七个菜包子回来。间或也得应酬,去二姐餐馆的帆布篷下,闭上一只眼咬开啤酒瓶盖子,咕一口,皱起眉头,发出嗖的长音,一副装死卖活的样子。喝到灯泡亮了,篷子下只剩老刁和他两人,二姐也会过来坐一会儿,有时走一个,有时含笑地看着。顺哥没有再次醉过,不能误了晚上赶活。有一次,老刁又来邀约,顺哥推了,老刁转身离去,他喊回老刁,从货架上取下四件胸罩,塞给老刁,说两件粉色的送嫂子,两件米黄的送二姐。一面嘻嘻地笑。
乡下的货大定期送来。大第一次来就认出了店招上的“秋收”二字,但大忧伤地落下目光,不敢触碰儿子心里的痛处。大走的时候,顺哥拿出几扎用橡皮筋绑着的钱,让大带回家,大就转身到门角落去解裤带,把钱放进裤裆的口袋里。大正在塞钱时,顺哥在柜台那边说:大,钱有油,防老鼠呢。大说:放心,都用罐子装着,封了口的。顺哥说:也要防人。大就笑,说我把罐子放在大拖宅的防空洞里,上面压着黄桶,就是黄二五也没办法搞走咧。顺哥吃了一惊:你知道二五叔有这个毛病呀?大说:都几十岁了,谁身上的气味都是明的。
8月上旬的一天早晨,大送货到店里,说红旗大队党支书李四六跟来了。顺哥问人呢,大朝门楣上方扬扬下巴,说我叫他在江边2号码头等着。顺哥明白大是不想让人知道“秋收”二字,也没说什么,一个人去江边会李四六党支书。李四六告诉顺哥,别龅牙考取了大学,大队会计又空着,特来问他还想不想要这个职位,并无强求之意。顺哥突然得悉高考已发榜,也不知秋收的结果如何,心头慌慌的,就胡乱笑笑,谢谢党支书关心。李四六见顺哥态度不明,又说如果你喜欢搞服装,大队可以办一个厂,由你兼任厂长。顺哥这时便摇头,说我一个人野惯了呢。李四六表示:也是,现在形势在变,还不知道公家和私人哪个更稳妥、更长久咧,我只是给你一个信,你觉得怎么适合就怎么的吧。
后来,顺哥觉得李四六党支书这般开明,又真心惦着自己,就带他去了蔡家巷1号。李四六望着“秋收胸罩店”的招牌念过一遍,并不知道“秋收”这个名字,只说,大顺还想着家乡秋天的收成呀。
中午,顺哥领大和李四六党支书去二姐那里下馆子,吃完,送他们去长途汽车站。等大和李四六上车走后,顺哥也搭下一趟车回了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