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天,江南的半文感到疑惑:顺哥是租下了店面还是住进了旅馆?然而不对,顺哥的两个蛇皮袋还搁在床底下呢?早晨,半文放弃晨跑,乘车赶到江南码头,搭上第一趟驶往江北的渡轮。他必须去江正街见到顺哥。轮船靠了埠头,半文随人流下船上岸,快走出坡道口,忽见对面售票厅门前有人围观,透过人缝,看清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在卖艺。那男孩柿饼脸,光头,敞着脏污的白褂,一手举起鸭蛋大小的铁球,在身旁的铁柱上敲出几声当当的清响,以河南腔念着:这玩意儿,啥玩意儿?铁蛋子!另一只手在胸口拍打两下,将铁球送进嘴里,头一仰,眼一闭,喉头一鼓,举起空空的双手来左右示人……围观的人一阵喝彩,开始朝小男孩脚下的搪瓷碗里丢硬币。有一个人坐在墙根处,啪啪地鼓了几下掌,就地爬过去,帮忙把一些溅到地上的硬币捡到碗里——半文突然一惊:这不是顺哥吗?在他刚才靠墙而坐的那边,还蹲着两个蓬头垢面嘻嘻发笑的精神失常者!半文正要叫喊,围观的人群陡然安静,开始聚精会神地观看小男孩呕出铁球的表演。他便快步出了道口,绕到入口那边去,刚入人群,恰遇小男孩生生地将铁球呕出来。他停住,在众人喝彩之际,觉得自己也不该白看小男孩的表演,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上前往搪瓷碗里放,这一刻,他的手与顺哥的手相遇了!
半文一把扯起顺哥,拉他逆着人流往外走。顺哥哧哧地笑,问半文干什么唦?半文生着气,说你说呢?顺哥说劳逸结合,看看稀奇呗。半文不想揭露顺哥跟两个苕货一起在码头售票厅夜宿的事,只管嘚嘚嘚地往前奔。顺哥就自言自语:其实码头上也不冷,在这里过夜节省时间,节约旅店费,还可以撩两个苕货玩玩。半文忍不住甩开顺哥的膀子,不理顺哥。顺哥疾颠两步,偏要伸手搭住半文的肩。半文还想摆脱顺哥,却端着肩放慢脚步……
快到江正街,路边有个早点铺。半文说我饿了,顺哥说我也没有过早,两人就过去点了两碗热干面、两碗糊米酒、四个欢喜坨,在街面的一张条桌前坐下。吃到一半,半文说:顺哥,江城不是五星区,江正街不是红旗大队,这里的人不是跛区长、党支书李四六、队长黄二五和平原上的广大贫下中农,你想在江城闯荡,得换个姿势!顺哥停住喝糊米酒,翻起白眼反问:怎么,城里还不让跛子行走啊?半文摇头嗤道:看看,怎么还是一个老初中生的水平?我这是打比方,希望你改变方式呢。顺哥一笑:哦,明白了。半文发现顺哥逗他,请顺哥严肃一点,接着说:要改变方式,首先得搞懂打交道的对象,江城人有江城人的特点。虽然,过去几十年里经过社会主义改造和“文化大革命”洗心革面,中国大陆的十多亿人差不多都变成了一个德行、一副脾气,但有些特性像基因一样是难以完全变异的。江城位于长江汉水之畔,过去称这里的文化叫码头文化,我发现这里的码头文化无论怎么社会主义化,有一点还在,就是码头文化中的水性风格——因为长江汉水比社会主义更有耐心更能持久地影响江城人。什么是水性风格?就是凡事讲个顺畅,就是先有气顺、理顺、情顺、面子顺,再有心畅、理畅、话畅、事儿畅。顺哥听到这儿,忽然眨巴眼皮:哎哎,你在大学学些什么?半文说:政治呀!顺哥皱起眉头:政治是干什么的?半文明知顺哥不正经,也逗他:政治嘛,就是盘你们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