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文问:你怎么知道我肚里有巢屎虫?
顺哥说:你脸上有白斑点。
半文又问:巢屎虫吃什么呀?
顺哥说:吃人消化了一半的食物。
半文破口大骂:日它娘——人都吃不饱咧!
顺哥笑笑:你还小,日不成,我可以。
半文忽然凝眉:巢屎虫那么小,你也日不了。
两人都笑。笑到一半,半文背着书包跑掉,顺哥转身跛进医务室。
半文跑到红旗小学门口站住。小学其实没有门,只是一个直接进入操场的篱笆口子。半文站在口子上,望着一片凸凹不平的黄土操场,那只猪尿脬“篮球”正在空中抛来抛去,许多灰不溜秋的同学活蹦乱跳的……他们跟他一样面黄肌瘦——早晨去灶屋打算添一碗胡萝卜稀粥时,铁锅里早已精光——而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有白斑点,包括那个被顺哥打掉龅牙的“造反派”的儿子!他的眼前浮出一片蠕动的巢屎虫,比操场上的同学们更为活跃……心里便有了最初的忧伤。
不久,顺哥宣布他将立志从医。半文为顺哥喜悦,说你今后一定能为人民服务的。顺哥就笑,在他头上搓一把。可是有一天,顺哥把半文喊到医务室,拿他当大人邀他就座,跟他说:你虽小,但你是我唯一的知音,跟你讲心里话,其实我没什么高尚理想,因为书没得读,教书也教不成,放牛又放不好,做记工员遭人骂,只能当个赤脚医生找生路。赤脚医生毕竟不必真的赤着脚,虽然“赤脚”二字老让我心里起鸡皮,一提“赤脚”我的左脚板就发麻,但我能压住这感觉。顺哥的面色灰暗,嘴角飘出荒漠的笑。他最后总结:你知道吗?我的出路就是“出人头地”!半文迷离地看着顺哥,觉得他是做过周老师的,不该讲这种没觉悟的话。
后来,顺哥说中国医学界有扁鹊、华佗、张仲景、李时珍、葛洪、皇甫谧等人物,他打算把医务室的一本书上的李时珍画像撕下来据为己有,半文表示反对。但顺哥说,他最幸福的时光是读初中时,一只眼数学老师听他念完π诗后说“狗日的全对”;又说,他也晓得“大公无私”光荣,但“大公无私”是要条件的,他的条件是个跛子。顺哥或许是作些解释,又更像自言自语。三个月后,他大致背下了234页的《赤脚医生手册》,而“没觉悟”的动机并未影响工作,他在临床治疗上取得了令人刮目相看的业绩:除了用土霉素帮人止住痢疾,用洗胃法救活一个吞服1059农药的大姑娘,用自制的稀狗屎将党支书老婆屁股上的脓包敷退,还每天往各小队一歪一颠地奔走,派发宝塔糖,打下了红旗大队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巢屎虫……
春天来了。一个晴日的晌午,顺哥吹着口哨,在旷野的小路上站住,扯出鸡鸡来放尿,一边尿着,一边举目闲看,路边的坡地开出一片油菜花,在阳光下金黄金黄地灿烂。他一走神,尿湿了左边的裤腿,温得咯咯直笑。
可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回到医务室,只见党支书李四六端坐在问诊间,锨板脸铁青铁青的。顺哥停在门口,瞅瞅湿裤腿,讪笑:您郎知道了?党支书不吭气。顺哥说:怪我,不该看花的。党支书仍不吭气,眼珠子斜向一边。顺哥眨眨眼,心想不是追究尿湿裤腿,准是因为我看过他老人家的老婆的屁股,便哈下腰来赔笑,一边说:您郎晓得的,我这双眼睛并不是我的眼睛,也不是普通人的眼睛,更不是男人的眼睛,只是一名赤脚医生的眼睛哩。不料,党支书猛踢了桌子一脚,吼道:医个狗屁,你是个什么狗鸡巴的医生!顺哥吓得直抖,差点歪倒,就干脆踉跄几步,比较充分地展示自己的残疾。党支书没有扶他,默了一会儿,方才痛心疾首地说:你知不知道你给老子捅了多大的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