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难”和“真相” 1

从荷兰到比利时,沿途我看见的全是悲伤、艰难和苦难。随着法国边界距离的缩小,四周区域变成了巨大的难民营。到处是无家可归的平民,他们在马路上、田野、乡村和森林里躲藏。有的人甚至睡在运货的马车里、路边的帐篷里和出了毛病的汽车中。

公路上黑压压的一片,全是看不见尽头的难民,成千上万的人坐着货车、轻便马车赶路,更多的人是步行。他们中间有留着长胡子的老头儿、衣衫褴褛的老婆婆、消瘦不堪的主妇、一脸茫然的男人、身穿时髦衣服的姑娘以及惊恐的孩子。大家朝同一个地方前行,那就是法国。徐徐移动的汽车,不停地按动喇叭,车越是朝前开,路面状况越是混乱和糟糕。

一遇到敌机的轰炸,我们要么到树林里躲避,要么躺在路边水沟里,等飞机离去后,再站起来,拖着疲倦不堪的双腿继续前行。

从前线不断传来各种流言,一个比一个离奇。有人说,英法联军已经和德国人秘密媾和,他们准备联合进攻俄国。有人讲,甘末林将军指挥有方,他率领部队打败了数倍于己的德国人,收复了失地,正准备向柏林推进。也有人说,希特勒死了,德国乱了,战争结束了。

很快,这些谣言便被现实击破了。很多地方都被德军占领了,他们的摩托化部队和装甲纵队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急速向西推进。被德军坦克冲毁的联军阵地比比皆是,被丢弃的火炮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四周。公路上堆满了联军溃逃时丢弃的各种物资和被飞机击毁的车辆。成群的英法战俘,在德国士兵的押送下,沮丧地向后方走去。为了快速推进,德军甚至没有时间处理投降的英法士兵,这些士兵坐在田地里,看见逃亡的人群后,随即加入了难民的行列。

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个精神错乱的联军军官。他很年轻,戴着英式钢盔,军服破破烂烂的。由于经受不住轰炸,他以为自己已经被德国人俘虏了。他跑到公路上,两手乱挥,朝着掠过头顶的德国飞机叫喊道:“打吧!开火吧!杀了这些狗娘养的。”他指着路上的难民咆哮道。

很明显,在他那神经错乱的脑子里,一切都颠倒过来了。四周的人成了德国士兵,德国飞机成了自己人的。几个看不下去的人把他绑了起来,他面色苍白,浑身战栗,用眼睛盯着他们,叫喊道:“你们要干什么?德国佬,我是英国军官,即使被俘也要享受军官的待遇。”

大家都劝说他,安慰他,给他吃的喝的,但这一切尝试都无济于事。越安慰他,他脑子中的错乱就燃烧得越炽烈。最后,一个莽汉给了他一记重拳,这才躺在马车里安静下来。

从前方不断地传来法国人又撤退了,德国人又进攻到哪儿的消息,我们对英法联军的信心日益倍减,但又无法返回,只有茫然地前行。一路上,袁文道没有和我们说一句话,好像恢复到过去的样子。

这天清晨,我们跟随一些难民来到一个小火车站,打算乘火车前往马赛。

货物的流动量随着战况不断增加。巨大的枢纽站四周塞满了人群、行李、货物。所有一切都是乱七八糟——车站里、线路上,到处人群混杂、喧嚣不堪。在枢纽站上停着几十辆机车,它们放出白茫茫的蒸汽,呜呜地咆哮着,吼声让人苦恼。在这些日子里,我听惯了轰炸声,但机车的吼声比炸弹的响声更可怕得多。这些机车仿佛向我们乞求援助和诉苦。

我们刚走到站台边,天空中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马达声,德国轰炸机群像一片乌云样,朝车站飞来。飞机越逼近,袁文道的脸就变得越严峻,看上去有些冷酷无情,像块石头。李志民大声用法语喊道:“空袭!德国人的飞机,德国的!”

飞机对着地面一个劲儿地倾泻炸弹,一枚枚炸弹在房屋、人群、钢轨上爆炸。一串串密集的弹迹沿着车厢飞驰而下。车站四周的高射炮开始还击,十几个联军士兵在车厢上架起了轻机枪,对着敌机开了火。炸弹的碎片击中了一节油槽车,砰的一下,油槽车变成了一团火。由于爆炸而溅出来的油,在一个盛有航空汽油的大肚子油槽车旁燃烧起来,冒出股股泡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袁文道拉着我和李志民向燃烧的油槽车奔去。没等我弯腰,袁文道已经钻到了列车车轮下,从下面沿着枕木爬向猛烈翻腾的油槽车。我明白了,他是想让燃烧的油槽车脱钩,以便与汽油车隔开。

很快,沉重的车钩脱开了。我们和十几个法国人推走那节烧坏的油槽车,可怕的火堆缓缓地离开汽油车。当走到离车站不远的地方时,轰隆一声,我被气浪掀翻在地,跟着地上的泥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几分钟后,我从泥土底下爬出来,两耳震得嗡嗡直响,油槽车已经炸得粉碎。我摇摇晃晃地找到袁文道和李志民,确认大家平安无事后,四周的一切让我们大吃一惊。

一切都完了,车站每一厘米的土地都让炸弹翻转了过来,泥土和基石混在一起。铁轨上的机车成了燃烧的火球,冒着滚滚黑烟,站台上乱七八糟地散落着一些衣服碎片和残缺不全的人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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